為祈求上蒼垂憐,挽留太上皇的生命,李世民下旨大赦天下,並令長安城及京畿各州縣所有佛寺道觀,為太上皇誦經祈福七七四十九日。一時間,長安城內鐘磬長鳴,梵音嫋嫋,香火鼎盛。然而,無論人間的祈禱如何虔誠,李淵的病情依舊如同風中殘燭,不見絲毫起色,反而愈發沉重。
李承乾每日侍奉在側,看著禦醫們搖頭歎息,看著祖父的生命一點點流逝。他雖經曆涼州血火,見慣生死,但麵對至親如此緩慢而痛苦的消亡過程,心中亦不免惻然。然而,他內心深處那份根深蒂固的理智與懷疑,卻讓他對這場舉國祈福的盛事冷眼旁觀。他從不信神佛能乾預凡人的命運。生老病死,自有其規律。若真有神佛,涼州城下那些浴血奮戰的將士,難道不值得保佑?這漫天的梵音道號,與其說是祈求神跡,不如說是活著的人尋求一份心安,或是…一場盛大的表演。
李淵的神智已大部分時間陷入混沌。他時而昏睡,時而睜著空洞的眼睛茫然四顧。最令人心酸的是,他常常認錯人。有時會將守在榻前的李承乾喚作“建成”,渾濁的眼中流露出一種複雜難辨的慈愛和悲傷;有時又會對著空氣喃喃自語,呼喚著“元吉”的名字,仿佛在叮囑著什麼。服侍他的老宮人暗自垂淚,這些深埋於太上皇心底、至死都無法釋懷的名字,如同鬼魅般在垂拱殿內徘徊。
就在這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的氣氛中,一個冬陽煦暖的午後,奇跡般地,李淵的精神似乎好了許多。他不僅清醒過來,眼神也比往日清明,甚至能微微抬起手,示意想出去透透氣。禦醫們驚喜又忐忑,連忙指揮宮人用暖轎將李淵小心翼翼地抬到垂拱殿外一處背風向陽的回廊下,鋪上厚厚的錦褥,讓他半倚著曬太陽。
李承乾聞訊趕來,默默侍立在一旁。陽光灑在李淵枯槁的臉上,帶來一絲虛幻的紅潤。他眯著眼,望著廊外尚未融儘的殘雪和被陽光照得發亮的琉璃瓦頂,沉默了許久。久到李承乾以為他又要昏睡過去時,李淵忽然開口了,聲音嘶啞微弱,卻異常清晰:
“承乾…是你啊…”
“是,皇祖父。”李承乾恭敬地應道。
“這太陽…真暖和…”李淵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李承乾說,“朕…朕記得,那年晉陽起兵…也是個冬天…比這冷多了…心…也冷…”他的目光變得悠遠而空洞,仿佛穿透了時光。
“那時候…朕…朕也沒想那麼多…隻覺得…這天下,該是李家的…建成…元吉…還有你父皇…他們都…都那麼年輕,那麼有本事…”他斷斷續續地說著,乾癟的胸膛微微起伏,“可是…可是…權力這東西…沾上了…就…就由不得人了…它會…會吃人…會讓人…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渾濁的眼中迸射出一種混雜著痛苦、悔恨和怨毒的光芒,枯瘦的手指猛地抓住李承乾的衣袖,力氣大得驚人!
“你父皇…世民…他…他好狠!好狠的心啊!建成…元吉…他們…他們是你的親叔叔!是朕的親兒子啊!他…他怎麼下得去手?!就在…就在那玄武門前…血…到處都是血…朕…朕就在那殿裡聽著…聽著…”李淵的聲音嘶啞淒厲,如同夜梟哀鳴,充滿了刻骨的怨恨,“他…他殺兄囚父…踩著親兄弟的血…才坐上…坐上這個位置!承乾…你…你告訴朕…這…這就是…你父皇教你的…帝王之道嗎?!”
這如同詛咒般的控訴,帶著一個父親最深沉的痛苦和一個失敗者最濃烈的怨毒,狠狠砸在李承乾的心上!他身體微不可察地一震,臉色卻依舊平靜如水。
他沒有掙脫祖父的手,也沒有辯解,隻是靜靜地聽著,目光深邃,如同古井寒潭。他看著祖父眼中燃燒的怨毒火焰,看著那張因激動而扭曲的臉龐,心中沒有恐懼,隻有一片冰涼的洞悉。這就是權力巔峰的真相,是皇位之下無法洗刷的血腥。
祖父在怨恨父皇,可他自己呢?為了這個位置,難道就沒有過算計和犧牲?
回廊內一片死寂,隻有李淵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那怨毒的控訴似乎耗儘了他最後的氣力。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抓住李承乾的手也緩緩鬆開,無力地垂落。
他最後看了一眼廊外刺目的陽光,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兩下,似乎還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能發出任何聲音。頭,慢慢地歪向了一側。
李承乾伸出手,輕輕探了探祖父的鼻息。指尖一片冰涼。
貞觀九年五月庚子,大唐開國皇帝,高祖太武皇帝李淵,崩於長安大內垂拱殿,享年七十歲。
這位在隋末亂世中崛起,開創了煌煌大唐基業,卻又在權力漩渦中痛失愛子、晚景淒涼的一代雄主,最終帶著對次子李世民的深切怨毒和對往昔的無儘追悔,在冬日的暖陽下,永遠閉上了眼睛。
消息傳出,舉國震動。長安城內外,瞬間被一片素白所籠罩。鐘鳴響徹雲霄,哀樂回蕩宮闕。帝國的締造者隕落了,一個時代,正式落下了帷幕。
太極宮籠罩在國喪的肅穆之中,太上皇李淵駕崩的哀音,如同深秋最後一片枯葉,沉甸甸地壓在長安城頭,也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素白的挽幛在凜冽寒風中飄蕩,與宮殿的朱漆形成刺目對比。
紫宸殿內,空氣凝滯,落針可聞。李世民身著粗麻斬衰孝服,端坐於禦座,連日悲慟與操勞在他臉上刻下深深的倦痕,眼窩深陷,但目光深處卻燃燒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階下群臣,同樣麻衣素服,垂首肅立。
“諸卿,”李世民的聲音帶著沙啞的疲憊,卻字字清晰,回蕩在空曠的大殿,“先皇龍馭上賓,朕心之慟,五內俱焚。身為人子,當儘孝於身後。朕意已決,太上皇之喪,依周禮古製,守孝三年。陵寢規製,參照漢高祖之長陵修建,以彰先皇開疆拓土、肇造大唐之宏勳,慰其在天之靈!”
守孝三年?依長陵之製?群臣心頭俱是一震。這無疑是傾國之力、耗日持久的浩大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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