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太子，長孫皇後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慈愛與驕傲：“前些日子，他寫的那首詠梅詩，你可曾見過？”
蘇晨眼睛一亮，臉上煥發出光彩，帶著幾分崇拜吟誦道：“‘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兒臣拜讀過了。殿下的詩，言簡意深，不事雕琢，卻自有一股傲骨清氣，將雪中寒梅的風骨寫得入木三分，兒臣實在敬佩。”這是她發自肺腑的感受，那詩句讓她仿佛望見太子在涼州城頭浴血的身影——孤傲、堅韌，卓爾不群。
長孫皇後含笑點頭：“是啊，看似平淡，意境卻高。這孩子，心思是越發深沉了。”她頓了頓，眼中泛起追憶的柔光，“本宮還記得，他小時候教兕子認字，那才叫有趣。兕子頑皮不肯好好學，他就把字刻在果子上，讓兕子邊吃邊認，認錯一個就少吃一口。把兕子急得直哭，他倒在一旁偷笑，氣得本宮擰他的耳朵……”
蘇晨聽著，也不禁莞爾。她實在難以想象，如今威嚴沉穩的太子殿下，小時候竟有這般促狹頑皮的模樣。婆媳二人圍繞太子的童年趣事聊起來，亭內氣氛輕鬆而溫馨。望著窗外依舊紛飛的雪花與傲雪的紅梅，再想到太子年少時的頑皮與如今的擔當，長孫皇後輕輕喟歎：
“時光飛逝啊。轉眼間，那個上房揭瓦的皮猴子，已成了能獨當一麵、為父分憂的儲君。而我們，也都老了。”她的目光落在蘇晨隆起的小腹上，滿是慈祥的期待，“好在你有了身孕，東宮後繼有人，本宮這心裡，也踏實多了。”
蘇晨輕撫腹部，感受著腹中小小的生命，心中充滿柔情與對未來的憧憬。婆媳二人在這溫暖的碧波亭中，賞雪、品茶、話家常，暫且忘卻宮廷紛擾，隻餘下對過往的溫情追憶與對新生命的殷切期盼。雪花無聲飄落，紅梅暗香浮動，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變得格外寧靜悠長。
新年剛過，長安城還浸在節慶餘韻中，皇宮大內的氣氛卻陡然沉重壓抑。一場倒春寒帶來凜冽風雪後，宮城西北角的垂拱殿傳來噩耗——太上皇李淵風疾複發，病情急轉直下，已然臥床不起，連話都難以說清。
垂拱殿內，濃重的藥味混著遲暮的衰敗氣息彌漫。曾經開創大唐基業、意氣風發的高祖皇帝，如今形容枯槁地躺在寬大龍床上，眼窩深陷，麵色灰敗，呼吸時而急促，時而微弱。禦醫們束手無策，隻能儘力維持。
李承乾奉父皇嚴命，每日辰時必至垂拱殿問安侍疾。他坐在祖父病榻前，看著這位曾叱吒風雲的老人連抬手都艱難，心中滋味複雜。宮人們小心翼翼地喂藥、擦拭，動作輕柔，卻難掩殿內揮之不去的悲涼。
“皇祖父，孫兒承乾來看您了。”李承乾低聲說著，接過宮人手中的藥碗，親自用玉勺舀起溫熱藥汁，小心翼翼送到李淵乾裂的唇邊。李淵渾濁的眼睛似乎動了動，嘴唇艱難翕動，發出模糊不清的音節，藥汁順著嘴角流下。
李承乾耐心擦拭著，心中並無多少祖孫情深，更多的是對命運無常的感慨與對權力更迭的冷眼旁觀。這位祖父，為爭皇位也曾兄弟鬩牆、不擇手段。如今躺在這裡，失去一切，連生死都無法自主，何嘗不是一種報應？
此時的東宮，太子妃蘇晨日子也不好過。孕期反應愈發強烈，害喜嚴重，幾乎吃什麼吐什麼，人迅速消瘦，臉色蒼白，精神萎靡。李承乾看在眼裡，心疼卻分身乏術，隻能吩咐禦醫和宮人加倍用心照料。
晉陽公主兕子與晉王李治也懂事了許多。他們知道皇祖父病重，父皇母後憂心，大哥辛苦，便每日去立政殿給長孫皇後請安，陪母後說話解悶。兕子會笨拙地給母後捶腿，李治則努力攻讀太傅布置的功課，想讓母後少操心。長孫皇後看著一雙懂事的兒女，心中稍感慰藉，眉宇間的憂色卻難散去。太上皇病危，對整個皇室而言，都是一場巨大的考驗。
年關將近，祭祀典禮格外繁重。李世民既要處理朝政，又要憂心父親病情，還要主持大祭，心力交瘁。為減輕父皇負擔，也為顯孝道，李世民下旨，命太子李承乾代他主持幾項重要的新年祭祀，如祭太廟、祭社稷等。
李承乾肩上的擔子更重了。每日天不亮就得起身，先去垂拱殿侍奉湯藥，再換上沉重的太子袞服，前往太廟或社稷壇，在凜冽寒風中一絲不苟地完成繁複莊重的祭祀儀程。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叩拜，都代表皇權，不容有失。祭祀完畢往往已是午後，他又得匆匆趕回垂拱殿，繼續守在祖父病榻前。隻有夜深人靜，拖著疲憊身軀回到東宮，才能短暫看看被孕吐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妻子。
垂拱殿內，藥味仿佛永遠散不去。李淵偶爾清醒片刻，渾濁的目光掃過殿內垂首侍立的宮人，掃過坐在床邊、表情恭謹卻難掩疏離的孫子李承乾，最後定格在雕梁畫棟的殿頂。那雙曾銳利如鷹的眼睛裡，如今隻剩無儘的空洞與悲涼。
他曾是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掌握無數人生死榮辱。可如今，連翻身都要靠人幫忙，連說句完整的話都成奢望。那些曾經的雄心壯誌、權謀算計，在病榻之上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這富麗堂皇的垂拱殿，如今不過是囚禁他殘軀的金絲鳥籠，寂靜得可怕。
李承乾默默坐著，感受著殿內令人窒息的壓抑。他望著祖父枯槁的麵容，心中掠過一絲同情，卻也僅此而已。
他清楚，這位老人早已被權力拋棄，他的時代徹底落幕。自己坐在這裡，是責任，是孝道，更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姿態。
當暮色再次籠罩垂拱殿，李承乾起身，對著病榻上似又昏睡的李淵恭敬行禮：“皇祖父好生將養，孫兒明日再來。”說罷，他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這座彌漫死亡氣息的宮殿，步履沉穩地走向屬於他的東宮，走向他必須麵對的現實與未來。殿內，隻餘下李淵微弱的呼吸與更深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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