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牆角陰暗處，一株不知名的小草，正頑強地從青石板的縫隙中鑽出，嫩綠的葉片舒展著，向著從高窗斜射而入的一縷陽光努力生長。
“殿下請看此草，”無相的聲音依舊平和，“石縫求生，向光而長。此是動耶？靜耶？”
李承乾目光一凝。
無相收回手指，目光重新落回李承乾身上，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悲憫：“心動如水，可映萬物；心靜如鏡，可照乾坤。大悲之心，非是心隨境轉、感同身受的躁動，而是如虛空般包容一切苦厄，如大地般承載一切罪孽，如陽光般平等普照萬物的不動之智。此心不動，方能照見眾生顛倒；此心不動，方能生起無緣大慈、同體大悲。非頑石之死寂，乃金剛之不動。”
他的話語如同潺潺溪流，看似平緩，卻蘊含著沛然莫禦的力量，將李承乾那尖銳的質疑悄然化解於無形。
李承乾沉默著，深邃的眼眸中光芒閃爍，仿佛在消化這玄妙的佛理。禪房內一片寂靜，唯有窗外竹葉的沙沙聲，和牆角那株小草在無聲地向上伸展。
良久，李承乾忽然展顏一笑，那笑容中帶著一絲釋然，更有一份棋逢對手的暢快：“大師妙解，孤受教了。金剛不動，普照大千…此等境界，確非凡俗可及。”
就在這時，一直盤膝端坐的無相大師，身體忽然毫無征兆地晃了晃。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這位剛剛還在闡述“金剛不動”妙理的高僧，竟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撐一般，就那麼平平常常地、毫無高僧風範地，直接向後一仰，側身躺倒在了他身後的蒲團之上！
他甚至還順勢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一條腿隨意地曲起，一隻手枕在腦後，另一隻手則隨意地搭在腹部。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僧衣皺巴巴地裹在身上，臉上依舊是那副平和淡然的表情，仿佛剛才那個闡述無上妙理的得道高僧和此刻這個隨意躺倒的老和尚，本就是同一個人。
明秀似乎早已習慣，隻是微微躬身，並無驚訝。長樂公主掩口輕呼，阿延更是瞪大了眼睛。李承乾先是一愣，隨即看著眼前這毫無形象、灑脫至極的一幕，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坐而論道，起而行之。行至困處，倒頭便睡。不執著於威儀，不拘泥於形式，隨心所欲，自在灑脫！這才是真正的大自在境界！比起那些金碧輝煌的佛像和繁複莊嚴的儀軌，眼前這隨意一躺，反而更讓李承乾感受到一種直指本心的震撼！
“哈哈哈哈哈！”李承乾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笑聲爽朗，充滿了真心的愉悅，“好！好一個‘如如不動’！大師行止，便是最好的禪意！孤今日，方知何為真佛性！”
無相大師那驚世駭俗的隨意一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承乾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瀾。那超越形式、直指本心的灑脫，讓他對眼前這位枯瘦老僧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興趣，也點燃了他心中那團探究、乃至挑戰佛門根本義理的火焰。
“大師真乃妙人！”李承乾笑聲漸歇，眼中銳光更盛，如同出鞘的利劍，“孤心中尚有諸多疑惑，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大師既言‘心動即妄’，佛法講求明心見性，超脫苦海。然則，”他話鋒陡然一轉，帶著淩厲的質疑，“佛經之中，動輒描繪十八層地獄，刀山火海，油鍋血池，用以恐嚇信眾，言作惡者必受此酷刑，永世不得超生。此等地獄慘狀，究竟是真實存在，震懾宵小？還是佛門為愚弄凡夫，編造出的虛妄幻影？”
地獄之說！這是佛門震懾世俗、維係道德的重要基石！李承乾一開口，便直指核心要害！長樂公主聽得臉色微白，下意識地握緊了阿延的小手。明秀合十垂首，默念佛號。
側躺著的無相大師，眼皮都未抬一下，聲音依舊平和無波，仿佛在討論窗外的天氣：“地獄火海，刀山油鍋，非是實有。乃是眾生心中惡念所化之相。貪嗔癡三毒熾盛，焚燒己身，即是無間火海；怨恨嫉妒之刃，切割己心，即是刀山劍樹。所謂地獄，不過是將心中之苦，外顯為境相罷了。殿下以為真實，便是心已入地獄；殿下若能覺知此心，地獄便如夢幻泡影，刹那消散。”
將地獄歸咎於心念幻化！此解玄妙，卻也狡猾，巧妙地避開了“是否真實存在”的實證拷問。
李承乾豈會輕易放過？他嘴角噙著一絲冷笑，步步緊逼：“大師妙解，孤佩服。然則，佛門又有地藏王菩薩，發下‘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之宏願。此願力何等宏大，何等慈悲！可依大師所言，地獄本空，乃心念所生。心念不息，地獄永存。菩薩誓言，豈非成了一句永無兌現之期的空話？此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謂大智？還是大愚？抑或…隻是欺世盜名之言？”
質疑地藏宏願！這已近乎褻瀆！長樂公主緊張得手心出汗。明秀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震驚與慍怒，看向師父。
無相大師依舊保持著那個隨意的姿勢，隻是搭在腹部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動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聲音低沉了些許，帶著一種悠遠的滄桑感：“菩薩大願，非為成佛，乃為眾生。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為大悲。地獄即心獄，心獄難空。菩薩駐世，非為消弭那刀山油鍋之幻境，乃為點醒沉淪苦海之癡迷眾生。有一眾生得度，心獄便空一分。此乃無儘之業，亦是無儘之悲心。殿下以成敗論之，已落了下乘。”
好一個“無儘之業，無儘之悲心”！將矛盾歸於時間的長河與願力的宏大，再次以玄對玄。
李承乾眼中精光爆射，他身體微微前傾，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拋出了一個更尖銳、更涉及現實倫理的難題：“好！即便如大師所言，菩薩悲願深廣，非俗子可測。那麼，孤再問大師：若有一人，為救一城千萬百姓性命，不得已而殺一罪不至死之小人。此人是行善？還是作惡？殺一人而救千萬人，此人是該下地獄？還是該上西天極樂？佛門戒殺生，此戒律，在蒼生大義麵前，是鐵律？還是虛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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