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見慣了皇家氣派的李承乾，此刻心中也不由得暗自震動。這淨土寺的富麗堂皇，遠超他的想象。那些鑲嵌在佛像衣飾上的寶石，那些純金打造的燈盞，那些名貴木料和精工細作的壁畫，所耗費的資財，恐怕抵得上一個富庶州縣一年的賦稅！而這一切，皆來源於眼前這些或富或貧、卻同樣虔誠的信徒供奉。佛門聚斂財富之力，可見一斑。一絲冷意在他眼底悄然劃過。
“阿彌陀佛，太子殿下、長樂公主殿下、小公子大駕光臨，敝寺蓬蓽生輝，不勝榮幸。”一位身著杏黃袈裟、麵容清秀、眼神溫潤的青年僧人早已在殿側恭候，見李承乾等人進來，連忙上前合十行禮，聲音清朗平和，“貧僧明秀，乃本寺方丈無相大師座下弟子。家師已於禪房靜候，請諸位隨貧僧移步。”
長樂公主雙手合十還禮：“有勞明秀師父。”她今日來，隻為兒女祈福，心誠則靈，對寺廟的奢華雖有感觸，卻並未深想。
李承乾微微頷首，目光在明秀那澄澈平和、毫無世俗煙火氣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牽起好奇張望的阿延，跟著明秀繞過喧鬨的正殿，穿過幾重幽靜的庭院，走向寺廟深處。
越往裡走，香客的喧嘩漸漸被隔絕。青石小徑兩側翠竹掩映，苔痕上階，鳥鳴清脆。禪房坐落在一片鬆林掩映的僻靜處，推開古樸的木門，一股清雅的檀香混合著新茶的氣息撲麵而來。房內陳設極為簡樸，一榻、一幾、幾個蒲團，牆上掛著一幅筆意空靈的“一葦渡江”圖，再無多餘飾物。與外麵大雄寶殿的奢華形成了鮮明對比。
一位身著洗得發白的灰色舊僧衣的老僧，正盤膝坐於蒲團之上，閉目養神。他身形清瘦，麵容平和，皺紋如同古樹的年輪，刻滿了歲月的滄桑與智慧，正是淨土寺方丈無相大師。
“師父，太子殿下、長樂公主殿下、小公子到了。”明秀輕聲稟報。
無相緩緩睜開雙眼。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澗寒潭，卻又深邃得仿佛能容納整個星空，帶著一種洞悉世情後的平和與悲憫。他並未起身，隻是對著李承乾等人微微頷首，聲音蒼老卻溫潤如玉：“老衲無相，見過太子殿下，公主殿下，小公子。山野陋室，不成敬意，諸位請坐。”自有小沙彌奉上清茶。
李承乾依言在無相對麵的蒲團上坐下，長樂帶著阿延坐在稍後的位置。明秀侍立在無相身後。
“大師清修之地，彆有洞天，令人心靜。”李承乾端起粗陶茶盞，看著杯中碧綠的茶湯，率先開口。他的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牆上那幅“一葦渡江”，話鋒卻如羚羊掛角，不著痕跡地一轉，“孤嘗聞一禪宗公案，言二僧見風吹幡動，一僧言‘風動’，一僧言‘幡動’，爭執不下。不知大師以為，是風動，是幡動？”
此言一出，禪房內靜了一瞬。長樂有些茫然，不明其意。明秀則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看向師父。這太子殿下，竟在方外之地，拋出了一個禪宗著名的機鋒！
無相大師枯槁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極淡的笑意，他並未直接回答，渾濁而清明的目光緩緩投向禪房敞開的窗欞。窗外，幾竿翠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竹葉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如梵音低語。
“殿下請看，”無相的聲音平和，如同山澗清泉流淌，“窗外竹枝搖曳，竹葉作響。殿下耳中所聞，是風動之聲？還是竹動之聲？”
李承乾目光隨之望向窗外搖曳的竹影，那沙沙聲的確清晰入耳。他略一沉吟，唇角微揚，帶著一絲探究：“風聲過耳，竹影婆娑，皆是外相。大師之意，莫非是風動、竹動，皆是虛妄，唯有這‘沙沙’之響，才是真實？”
無相緩緩搖頭，目光收回，落在李承乾臉上，那雙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眸中帶著無儘的深邃：“風本無形，竹本無心。有聲無聲，有動有靜，皆由心生。殿下心中無風無竹，則萬籟俱寂；殿下心中起念，則風聲竹影，紛至遝來。”他頓了頓，蒼老的聲音如同暮鼓晨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非風動，非幡動，亦非竹動。仁者心動爾。”
仁者心動！
四字一出，禪房內仿佛有清風拂過。長樂公主似懂非懂，隻覺得心頭一片澄明。明秀合十低眉，眼中露出由衷的敬佩。李承乾握著茶盞的手指微微一緊，眼中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過，隨即化為一種深邃的思索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激賞。
好一個“仁者心動”！此語直指人心本源，將一切外相歸於心念。這老和尚，絕非浪得虛名！
“大師妙語，直指人心！”李承乾放下茶盞，由衷讚道，語氣中少了幾分儲君的矜持，多了幾分對智慧的敬重，“一念起，萬相生；一念滅，諸法空。如此境界，非大智慧者不能言。”
無相臉上那抹極淡的笑意依舊，並未因太子的讚譽而有絲毫波動，仿佛在陳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道理：“殿下過譽。心動即妄動，妄動則生諸苦。若能攝心一處，則如如不動，外相自不能擾。此乃佛法淺顯之理，非老衲之智。”
“哦？”李承乾身體微微前傾，眼中閃爍著銳利而探究的光芒，仿佛要將眼前這位枯瘦老僧看透，“大師言‘攝心一處，如如不動’。然則，心動是苦，不動亦是頑空。佛門講普度眾生，若心如止水，不動如山，如何感同身受眾生之苦？如何生起那大慈大悲之心？此‘不動’，與頑石何異？豈非悖離了佛家濟世的本懷？”
機鋒再起！這一次，直指佛門教義核心的矛盾！長樂公主聽得心驚，明秀也微微蹙眉。阿延更是茫然，隻覺得這老爺爺和舅舅說的話都好難懂。
無相大師枯瘦的身軀依舊端坐如鬆，麵對太子咄咄逼人的詰問，他臉上無悲無喜，渾濁的眼眸深處卻仿佛有智慧的火花悄然跳躍。他並未立刻回答，隻是緩緩抬起一隻枯槁的手，指向禪房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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