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東漢白馬馱經,佛法東傳,與中土固有的道家思想碰撞融合,已曆數百年。李唐立國,尊老子為祖,道教地位超然。然而,佛教以其精深的義理、完備的體係、強大的包容性和對生死輪回的終極關懷,在民間乃至上層社會都擁有著更為龐大的信眾基礎,香火之鼎盛,遠勝道觀。這種此消彼長的態勢,早已在兩教之間埋下了深刻的矛盾。
白馬寺焚經之辯的舊怨,如同未熄的炭火,在貞觀朝看似平靜的宗教水麵下,持續散發著灼人的溫度。導火索源於長安城西郊新落成的“玄真觀”。
玄真觀主清虛道人,乃終南山隱世高徒,道法精深,性情也頗為剛烈。新觀開光,廣邀同道及城中善信。本是一場宣揚道法、提振道門聲勢的盛會,卻因清虛道人在講經時,痛斥佛教為“夷狄之教”,斥責其“不事生產,耗蠹國力”,更直指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教義是“混淆善惡,敗壞倫常”——一個殺人如麻的惡棍,臨死前皈依便可登極樂,而一個勤懇一生、克己守道的普通人,隻因未能“頓悟”,便可能墮入輪回,何其不公?此乃“大謬”!
此言一出,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冷水。受邀觀禮的大慈恩寺高僧慧明法師當場變色,起身反駁。一場醞釀已久的佛道大辯論,就在這新建的道觀大殿之內,轟然爆發。
“道兄此言差矣!”慧明法師聲如洪鐘,壓下殿內的竊竊私語,“佛法廣大,普度眾生,何分夷夏?佛陀慈悲,視眾生平等,屠夫放下屠刀,是迷途知返,一念向善,其心可貴,故有解脫之機。此正顯我佛門‘回頭是岸’之宏願!豈是混淆善惡?至於輪回之說,因果昭彰,報應不爽。今世行善積德,是為來世福田,何來不公?反觀道家,追求一己之長生飛升,視眾生如螻蟻,豈非狹隘自私?況老子化胡為佛,早有公論,道法源流,實乃佛門枝葉!”
“一派胡言!”清虛道長須發皆張,怒斥道,“老子化胡之說,乃爾等攀附之辭!我道家黃老之術,承自上古聖賢,修的是天人合一,煉的是自身精氣神,求的是延年益壽乃至羽化登仙,此乃堂堂正正之中華正道!爾等沙門,剃發毀形,不拜君王,不敬父母,不事稼穡,空談輪回,蠱惑人心!更有甚者,廣占良田,蓄養奴婢,與豪強何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簡直是荒謬絕倫!若依此理,那世間惡人儘可恣意妄為,臨死前假意皈依便可逃脫懲戒,置王法律令於何地?置天道人心於何地?此非敗壞倫常,又是什麼?”
慧明法師雙手合十,寶相莊嚴:“阿彌陀佛!道長執念太深。佛法是心法,講的是頓悟與慈悲。惡人放下屠刀,是其心中善念萌發,佛門大開方便之門,給予其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機會,此乃大慈悲、大智慧!豈是縱容罪惡?王法懲其外,佛法渡其心,內外兼修,方為至理。道長所言寺院田產,乃十方供養,為弘法利生之資,豈能與豪強兼並等同?至於道家飛升之說……”他微微搖頭,語氣帶著一絲憐憫,“虛無縹緲,自欺欺人罷了。秦皇漢武,求仙訪藥,終成笑柄。長生?不過鏡花水月!”
“禿驢安敢辱我先賢!”一位年輕氣盛的道士忍不住拍案而起,指著慧明的鼻子罵道,“爾等外邦邪說,竊我中土之名,蠱惑愚民!什麼西方極樂?不過是畫餅充饑!我道家性命雙修,金丹大道,才是證得長生不朽的正途!爾等終日念經拜佛,不過是求個虛妄的來世,可憐!可歎!”
“放肆!黃口小兒,安知佛法無邊?”一位中年僧人怒目而視,“汝道家符籙齋醮,裝神弄鬼,與巫覡何異?還妄談什麼金丹大道?多少帝王貴胄服丹暴斃?此乃劇毒殺人術,何來長生?分明是邪魔外道!”
“胡說八道!你佛門才是藏汙納垢之地!那些大廟裡的和尚,吃齋念佛是假,貪財好色是真!彆以為我們不知道!”又有道士加入戰團。
“汙蔑!這是汙蔑!你們這些牛鼻子,自己道觀清冷,就嫉妒我佛門香火鼎盛,在此血口噴人!”僧人們也群情激憤。
爭論迅速從義理辯駁滑向人身攻擊和揭短。雙方引經據典,唇槍舌劍,從教義的根本分歧,到曆史上的恩怨,再到現實中寺觀產業的爭奪、信眾的多寡,甚至具體到某位高僧或道長的“不端”行為,都被翻出來作為攻擊對方的武器。
“爾等夷狄之教,亂我華夏衣冠!”
“汝等方士邪術,禍國殃民!”
“禿驢!”
“牛鼻子!”
場麵越來越失控。清虛道長和慧明法師起初還能維持高人的體麵,試圖以理服人,但在狂熱的門徒裹挾和對方越來越尖銳的指責下,也漸漸麵紅耳赤,言辭激烈。殿內唾沫橫飛,氣氛劍拔弩張。一些激動的年輕道士和僧人甚至開始推搡,眼看就要從“文鬥”升級為“武鬥”。
“夠了!”
一聲威嚴的斷喝如同驚雷,炸響在大殿門口。身著明光鎧、腰挎橫刀的金吾衛中郎將程處亮,帶著一隊甲胄鮮明的士兵,麵色鐵青地出現在眾人麵前。他奉旨維持長安治安,接到玄真觀內佛道雙方即將爆發大規模衝突的急報,立刻率兵趕來。
冰冷的甲胄和肅殺的氣息瞬間壓下了狂熱的爭吵。無論是須發皆白的道長高僧,還是血氣方剛的年輕弟子,在金吾衛銳利的目光和刀鋒下,都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悻悻然地住了口,隻是互相怒視的眼神,依舊充滿了敵意。
“玄真觀乃清修之地,爾等在此喧嘩爭執,成何體統?”程處亮環視一周,聲音冷硬,“陛下有旨,佛道同沐聖化,當和睦共處,弘法利生!再有聚眾滋事、互相攻訐者,一律按律法處置!散了!”
在兵戈的威懾下,這場轟動長安的佛道大辯論,以極不體麵的方式被強行中止。然而,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濃烈火藥味,那根植於根本教義和現實利益的深刻裂痕,卻已清晰地昭示天下。長安城的平靜水麵下,佛道之爭的暗流,已然洶湧澎湃,直抵宮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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