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走了進來。她依舊穿著素雅的衣裙,但眉宇間那股倔強和銳氣似乎沉澱了一些,多了一份經曆變故後的沉靜。她行禮後,目光掃過李承乾略顯沉鬱的麵容,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
“殿下在為齊州之事煩憂?”她輕聲問道,並非客套,而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李承乾示意她坐下,命人奉茶。茶香嫋嫋中,他並未直接回答,反而問道:“媚娘,你說,帝王…是否注定是這世間最無奈之人?”
武媚娘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他意有所指。她端起茶杯,看著氤氳的熱氣,沉吟片刻:“帝王手握乾坤,生殺予奪,看似無所不能。然其無奈,或許正在於這‘無所不能’之中。欲行仁政,需平衡各方,難免掣肘;欲施雷霆,又恐傷及無辜,背負罵名。如陛下對齊王…殺之,痛徹心扉;不殺,國法難容,天下難安。此乃帝王之無奈,亦是權柄之重負。”
李承乾深深看了她一眼,這女子總能一針見血。“是啊,無奈。更可怕的是,帝王的一念之差,一次任性,往往牽動天下,後果難料。秦皇掃六合,何等雄才?然暴虐失民心,強秦二世而亡。漢武逐匈奴,開疆拓土,武功赫赫,然窮兵黷武,耗空國力,晚年下《罪己詔》,亦難挽頹勢。權力越大,任性之害越烈,稍有不慎,便是傾覆之禍,萬民之苦。”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遠:“李佑…便是任性妄為的極致。他以為自己貴為皇子,便可肆意踐踏規則,視人命如草芥,最終害人害己,連累生母。帝王之家,尤需敬畏,尤需克製。”
武媚娘靜靜聽著,李承乾話語中流露出的沉重與清醒,讓她心頭微震。她看到了權力背後的深淵。然而,她骨子裡的倔強並未因此消減。
“殿下所言,振聾發聵。”武媚娘放下茶杯,坐直身體,眼神再次變得明亮而堅定,“然媚娘以為,帝王有帝王的無奈,小女子亦有小女子的困境。我武媚娘,不願做那隨波逐流、任人擺布之人。家母近日…已在為我物色婚事。”她說到此處,語氣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對方或許是世家子弟,或許是新晉才俊,但在他們眼中,我或許隻是武家一個待價而沽的女兒,一個用來聯姻的工具。我不甘心!”
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李承乾:“媚娘所求,不過一個‘自主’!我要自己選擇未來的路,選擇相伴一生的人!哪怕這條路布滿荊棘,我也認了!”
李承乾看著她眼中燃燒的火焰,那火焰並未被宮廷的陰霾和他話語中的沉重所熄滅,反而更加熾烈。他心中湧起一絲複雜。欣賞她的勇氣,卻也深知這世道對女子的殘酷。
“自主…”李承乾輕歎一聲,“媚娘,你的誌氣,本王一直欣賞。但現實往往比誌氣更堅硬。找一個有能力的良人,並非妥協,而是智慧。一個好的歸宿,一個能理解你、支持你甚至庇護你施展才華的伴侶,或許能讓你少走許多彎路,少受許多磋磨。這並非屈服於命運,而是…識時務。”
他看著武媚娘微微蹙起的秀眉,放緩了語氣:“你若信得過本王,本王可為你留意一二。長安青年才俊眾多,未必沒有既配得上你才情心性,又能給你足夠尊重和空間之人。”他的語氣溫和,帶著兄長般的關懷。
武媚娘的心,卻在這一刻猛地一沉。留意?介紹?他終究…還是把她推開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感瞬間淹沒了她。她看著李承乾溫和卻帶著距離感的目光,那目光裡有欣賞,有關切,甚至有憐惜,唯獨沒有她內心深處隱秘期待的那種…悸動。他看她的眼神,與看晉陽公主、看新城公主,並無本質不同。兄長…他始終是把自己當作需要照拂的妹妹。
一絲苦澀在心底蔓延開。她迅速垂下眼簾,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緒波動,再抬頭時,臉上已恢複了得體的、帶著一絲疏離的微笑:“多謝殿下關懷。殿下金玉良言,媚娘記下了。隻是婚姻大事,關乎一生,媚娘…還想再想想。時辰不早,不敢叨擾殿下,媚娘告退。”
她起身,行禮,動作流暢優雅。轉身離去時,脊背挺得筆直,帶著她一貫的驕傲,隻是那背影在殿外陰沉的雨幕映襯下,透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孤寂。
李承乾望著她消失在雨簾中的身影,久久未動。他並非不懂她眼中的失落,也並非毫無觸動。武媚娘的聰慧、倔強、甚至那份帶著野心的生命力,都曾讓他感到新鮮和吸引。然而,經曆了李佑的慘劇,目睹了父皇深沉的疲憊,他心中的那份屬於少年人的熾熱情感,似乎也隨著這深秋的冷雨,沉澱了下去。他肩負著帝國的未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兒女情長,尤其是與武媚娘這樣心思剔透、個性極強的女子之間的情愫,在他看來,更像是不可控的風險。保持距離,以兄長的身份給予適當的庇護和指引,或許才是對彼此都好的選擇。
殿內茶香猶在,人已離去,隻餘下窗外無儘的風雨聲。
甘露殿內,爐火熊熊,卻似乎驅不散一種源自心底的寒意。李世民斜倚在軟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他閉著眼,眉心卻緊緊蹙成一個“川”字,仿佛在睡夢中也被無形的重擔壓迫著。短短時日,他仿佛蒼老了十歲,眼窩深陷,鬢角的白發也愈發刺目。
李承乾悄聲走了進來,示意侍立的宮人退下。他走到榻邊,看著父皇疲憊的睡顏,心中湧起一陣酸楚。他輕輕坐到榻沿,伸出手,力道適中地按上李世民兩側的太陽穴,緩緩揉動。這是長孫皇後在時,常為疲憊的陛下做的。
或許是那熟悉的力道和溫度,李世民的眼睫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看到是李承乾,他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放鬆,隨即又被更深的倦意覆蓋。
“是乾兒啊…”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沙啞和疲憊,“怎麼來了?政務…都處理完了?”
“父皇放心,兒臣已處理妥當。”李承乾手下未停,溫聲道,“父皇感覺如何?禦醫開的安神湯可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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