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看著李元昌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這位皇叔，對書畫的癡迷已近乎病態。不過，用一卷摹本換來鐘繇的真跡殘頁和展子虔的精品摹本，這買賣，東宮穩賺不賠。至於兕子駙馬的憂慮，此刻早已被這小小的插曲衝淡了不少。他轉身，繼續向書房走去，步履輕鬆。深秋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下，在他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甘露殿內，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藥味和沉沉的暮氣。李世民斜靠在寬大的禦座上，麵前堆積如山的奏疏隻批閱了小半。他一手撐著額頭，指腹用力揉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臉色帶著一種病態的灰敗，眼下的烏青清晰可見，連呼吸都顯得有些沉重。
“陛下…”內侍監王德輕手輕腳地走近，手中捧著一方用熱水浸透又擰得半乾的白毛巾，小心翼翼地遞上，“您臉色不大好，歇歇吧。奴才給您敷敷額頭？”
李世民沒有睜眼，隻是疲憊地擺了擺手，聲音沙啞：“不必…老毛病了。歇也歇不好。”他頓了頓，帶著濃重的倦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太醫…哼，開的方子無非是些安神補氣的溫吞水，吃了也是無用。”
王德捧著熱毛巾的手僵在半空，臉上滿是擔憂，卻不敢多勸。他伺候李世民多年，深知這位帝王的倔強。猶豫片刻，他試探著低聲道：“陛下…若是太醫署束手，何不…何不尋訪一下民間的高人？比如…那位藥王孫思邈？聽聞他雲遊歸來，如今正在終南山清修。若能請得他入宮為陛下診治…”
“孫思邈？”李世民終於睜開眼，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眸子此刻顯得有些渾濁，但提到這個名字，還是閃過一絲亮光，“此人醫術通神，朕早有耳聞。當年…朕也曾征召過他入朝為官，授以爵祿，以期其能懸壺濟世，惠及朝廷。”
他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深深的惋惜和無奈：“然此老性情高潔，淡泊名利，一心隻願雲遊四方，采藥著書，濟世活人。他婉拒了朕的征召，言道：‘野性難馴，不堪官場拘束。願做閒雲野鶴，以醫術濟蒼生，不敢受爵祿之累。’其誌如此，朕…亦不能強求。”話語中，既有對人才的渴求，也有對隱士風骨的尊重，更有一絲身為帝王也無法掌控一切的悵然。
王德默然。連藥王都不願入宮侍奉，陛下的病…他不敢再想下去，隻能默默地將熱毛巾再次遞上。
李世民這次沒有拒絕，接過溫熱的毛巾，覆在額頭上，閉目感受著那一點暖意，似乎稍稍緩解了頭部的脹痛。殿內陷入短暫的沉默。過了一會兒，他像是想起了什麼，聲音低沉地開口，帶著一絲父親對女兒的關切和…帝王對世家的警惕：
“兕子那丫頭…前些日子，是不是看上了清河崔家的一個小子？”雖是問句，語氣卻是肯定的。
王德連忙躬身：“回陛下，確有此事。晉陽公主殿下年少慕艾，在慈恩寺外偶遇崔氏子弟崔清遠，一時…心生好感。不過太子殿下已開解過公主，那崔清遠…早已娶妻生子。”
“哼！清河崔氏！”李世民冷哼一聲，覆在額頭的毛巾下，眉頭緊緊皺起，“詩禮傳家？簪纓世胄？子弟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可惜，已有家室，竟還招搖過市，引得朕的女兒…哼！”他心中不滿，既是對那崔清遠無端惹起女兒情思，更是對清河崔氏這等累世高門根深蒂固的影響力感到一絲忌憚。這些世家大族，盤踞地方，門生故吏遍天下，相互聯姻，勢力盤根錯節，儼然國中之國。連他天子的女兒，都差點被其子弟迷了心竅！這讓他心中警鈴大作。
“父皇！父皇！”一個清脆明快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的沉悶。高陽公主李玲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她已出嫁，今日是回宮請安。她一身華服，神采飛揚，與殿內沉鬱的氣氛形成鮮明對比。
“玲兒來了。”李世民拿下額頭的毛巾，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這個性格張揚、頗得他喜愛的女兒，他總是多幾分寬容。
高陽公主行禮後，看到父皇疲憊的臉色，也收斂了些許跳脫，關切地問了幾句。李世民擺擺手，示意無妨，又將話題引到了兕子身上：“你來得正好。兕子那丫頭，近來有些心事，朕有些放心不下。”
高陽公主何等機靈，立刻明白所指何事，笑道：“父皇可是為兕子的婚事憂心？女兒也聽說了慈恩寺那檔子事。要女兒說啊，兕子就是見得少了！整日待在宮裡，見的不是內侍就是那些老氣橫秋的大臣，冷不丁見到個長得周正點又會念幾句酸詩的世家子，可不就迷了眼？”
她湊近禦座，帶著幾分過來人的狡黠建議道：“父皇何不辦幾場宮宴、詩會什麼的？把長安城裡那些適齡的、品貌才學都過得去的世家、勳貴子弟都召進來，不拘是嫡子還是次子，讓兕子多看看，多接觸接觸？見得多了，眼界開了，自然就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好兒郎了！到時候，說不定都不用父皇操心，她自己就能挑個可心的駙馬！”
這個提議讓李世民有些意動。他確實寵愛兕子，希望她能覓得如意郎君，一生順遂。但作為帝王，他考慮的遠不止於此。他眉頭微蹙，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禦座扶手：“多接觸…倒也是個法子。隻是…”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來，“駙馬人選，關係重大。門第太低，委屈了朕的兕子；門第太高，如那五姓七望之家…”他沒有說完，但王德和高陽都明白未儘之意——擔心外戚坐大，尾大不掉。當年長孫無忌權勢熏天的陰影，雖已過去，卻並未完全消散。
高陽公主撇撇嘴：“父皇多慮了！咱們李唐的公主，下嫁是恩典！駙馬再顯赫，還能越過天家去？再說了，選駙馬，首重人品性情，其次才是家世門第。隻要兕子喜歡，駙馬又是個知道分寸、能體貼人的，家世清白即可，何必非得是那頂了尖的門閥？我看那些新晉的進士郎君裡，未必沒有好的！”
李世民沉默不語，心中權衡。高陽的話不無道理，但他深知聯姻背後的政治意義。最終，他揉了揉依舊發脹的太陽穴，做出了決定：“罷了。此事…還是交由太子去辦吧。乾兒心思縝密，看人亦準，又最是疼愛兕子。讓他暗中留意，替兕子物色幾個品貌才學俱佳、家世清白穩重的人選，待朕過目後，再讓兕子相看。如此，既全了兕子的心意，也…穩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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