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捋著胡須，仔細審視著畫像，眼神銳利如昔，但眉宇間也染上了歲月的風霜。“韋氏家風嚴謹，柳氏亦是詩書傳家，都是良配。晉王殿下仁孝，所求亦是常情。此事老臣會與陛下商議，務必為殿下覓得佳偶。”他放下卷宗，話鋒卻是一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隻是近來……陛下似乎另有心事。”
李承乾端起茶盞，輕輕吹拂著浮沫，不動聲色：“哦？父皇龍體康健，勤政如常，舅舅何出此言？”
長孫無忌壓低了聲音，身體微微前傾：“太子殿下可知，前些時日，有一行自稱來自天竺摩揭陀國的婆羅門僧侶入宮覲見？為首者喚作那羅邇娑婆寐，據說精通長生秘術，能煉不死仙丹。陛下……似乎對其頗為信重。”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滿，“這些方外術士，言語飄渺，裝神弄鬼，所求不過是富貴榮華。陛下英明神武，怎會……”
李承乾心中了然，這正是他等待的契機。他放下茶盞，臉上適時地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無奈與憂慮：“舅舅所言，孤亦有所耳聞。那羅邇娑婆寐巧舌如簧，進獻了幾味所謂‘延年益體’的‘聖散’，又大談海外仙山有長生不老之藥，蓬萊、方丈、瀛洲，言之鑿鑿。父皇……唉，或許是近年來操勞國事，龍體時有微恙，加之思念母後，對這長生之說，竟也生出了幾分念想。”他歎了口氣，語氣沉重，“父皇已密令工部與將作監，著手設計、督造能遠航深海、尋訪仙山的大海船了。”
“荒唐！”長孫無忌忍不住低斥出聲，隨即意識到失態，強壓住情緒，“陛下……陛下怎可輕信此等無稽之談！大海茫茫，風濤險惡，尋仙訪藥，古來帝王皆虛妄，秦皇漢武，前車之鑒啊！勞民傷財，徒耗國力，恐為天下笑柄！”他深知李世民一旦下定決心，極難勸回，此刻憂心如焚。
“舅舅稍安勿躁。”李承乾抬手示意，眼神卻變得深邃而冷靜，“父皇心意已決，強諫恐適得其反。孤反複思量，此事……未必不能化害為利，為我大唐另辟蹊徑。”
“化害為利？”長孫無忌眉頭緊鎖，疑惑地看著他。
“正是。”李承乾站起身來，走到懸掛的巨大《坤輿萬國全圖》前，手指點向東南方浩瀚的海洋，“舅舅請看。天竺術士所言仙山虛無縹緲，但大海彼岸，並非空無一物。林邑有稻，一年三熟，耐旱高產，若能引入，可解我大唐糧倉之虞，遇災年則民心穩，此乃固國之本！再往南，真臘、室利佛逝、乃至天竺沿岸，香料、寶石、象牙、珍稀木材堆積如山。更遠處，有名為‘呂宋’、‘爪哇’之大島，土地肥沃，物產豐饒，更蘊藏金銀銅礦。”
他的手指有力地在圖上劃過，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規劃感：“與其耗費巨資追尋虛無縹緲之仙藥，不如借此‘尋仙’之名，行‘通商’‘拓殖’之實！建造堅固海船，組建強大水師，打通海上商路。以朝廷為主導，聯合沿海大商，組建‘大唐南洋商行’。名義上，船隊出海是為陛下尋訪仙藥，供奉所需；實則，大力收購占城稻種，探索適宜種植之地；與南洋諸國通商，獲取香料、礦產等巨利；更可宣揚國威，懾服島夷，將其納入我大唐海疆秩序之內！”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長孫無忌：“舅舅試想，一旦占城稻得以推廣，國庫因海貿而充盈，東南沿海再無糧荒之虞，商稅大增，既可彌補造船之費，更能大大減輕朝廷對北方賦稅的依賴，緩解關中壓力。此乃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之偉業！父皇所求，不過一個‘長生’的念想和麵子，我們給他便是。船隊出海，無論是否尋得仙藥，帶回來的都是實實在在的財富和糧食！此乃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長孫無忌被李承乾描繪的宏偉藍圖所震撼，他走到地圖前，目光隨著李承乾的手指移動，腦海中快速盤算著利弊。作為帝國最頂級的政治家，他瞬間看清了其中的巨大利益和可行性。尋仙是虛，耗資巨大且風險極高；通商拓殖事實，利益豐厚且根基牢固。用皇帝的“執念”作為掩護，行富國強兵之實，這步棋……堪稱絕妙！
他心中的憂慮和憤怒漸漸被興奮和期待取代。但老成持重的他，依舊看到了困難：“殿下此策，大善！然，阻力亦不小。朝中清流，如魏征等人，必以‘好大喜功’、‘與民爭利’、‘靡費國帑’為由，激烈反對。且造船、組建水師、招募船員、探索航路，前期投入巨大，風險亦存，若……若船隊遭遇風暴，顆粒無收，或引發南洋諸國抵觸，恐授人以柄，動搖殿下威信。”
李承乾胸有成竹：“清流之議，孤自有應對。至於風險與投入……”他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孤不會動用國庫正賦。將以‘供奉內廷’、‘皇家商隊’的名義，動用部分內庫資金，再聯合幾大皇商、沿海世家大族入股。利益共享，風險共擔。孤相信，以海貿之利，足以讓他們心動。水師骨乾，可抽調沿海府兵精銳及熟悉水性的漁民，再招募部分嶺南疍民。航路探索，前期可重金招募熟悉南海航線的老海商為向導。至於南洋諸國……”他眼中閃過一絲冷芒，“若識時務，通商互利；若冥頑不靈，我大唐水師鋒鏑所向，莫非王土？”
長孫無忌沉默了。他看著眼前這位愈發沉穩、深謀遠慮的外甥，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李世民，卻又多了幾分超越時代的洞察與果決。良久，他深吸一口氣，鄭重地對著李承乾深深一揖：“殿下深謀遠慮，老臣歎服。此策利國利民，縱有千難萬險，老臣願竭儘所能，為殿下奔走朝堂，說服陛下，協調各方，促成此事！這‘出海尋藥’之議，便讓它成為我大唐揚帆四海，開萬世基業的起點吧！”
君臣二人相視一笑，值房內，茶香依舊，卻已彌漫開一股揚帆破浪、誌在四海的雄渾氣息。李承乾知道，他精心布局的海上帝國計劃，終於借著父親求仙的“東風”，正式起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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