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安排,可謂老辣至極:
滿足了曹太皇太後的擔憂:將危險的商業活動從皇城司剝離,消除了“權閹”坐大的隱患。
賦予了高太後和曹太皇太後監督之權,體現了尊敬,也利用了她們的威望作為震懾。
最關鍵的一步,是將“源頭”——內廷生產大權,交給了向皇後。這既是極大的信任和權力賦予,提升了向皇後的地位,更是上了一道最可靠的“安全鎖”。
皇後母儀天下,與皇帝利益一體,由她掌控生產,等於從根源上確保了利潤的最終流向和產品的質量,杜絕了中飽私囊、以次充好的最大漏洞。這遠比交給任何宦官或外臣都更讓趙頊和太皇太後放心。
曹太皇太後聽完,深邃的目光在趙頊臉上停留良久,又看了看神色從震驚轉為堅定的向皇後,終於,她緩緩點頭,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又帶著讚許的複雜表情。
“官家……思慮周詳,老成謀國。如此安排,既去了癰疽之患,又固住了根本之源,更團結了宮闈之力。好,甚好。”
她轉向向皇後,“皇後,官家以此重任相托,你當時時謹慎,秉公辦理,勿負聖望。”
向皇後立刻斂衽行禮,語氣堅定:“臣妾遵旨,定當竭儘全力,管好內廷製造,不負官家、太皇太後、太後重托!”
趙頊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他知道,自己不僅成功地解決了皇城司的隱患,更借此機會,將後宮最強大的三位女性團結到了自己的改革陣線上,為未來可能出現的風波,築起了一道堅固的“家庭堡壘”。
“既如此,”趙頊臉上露出了熙寧元年冬天以來第一個真正輕鬆的笑容,
“眼下城外流民亟待賑濟,就從‘內承庫’朕的那份利潤中,先撥出三萬貫,以三位長輩和皇後的名義,購置米糧、棉衣、藥物,由開封府協同皇城司明組)人手,即刻施賑!
朕要讓汴京百姓都知道,天家仁德,澤被蒼生!”
一場潛在的危機,在趙頊高超的政治手腕下,化為了一次鞏固權力、團結內部、並彰顯仁德的完美行動。窗外的風雪依舊,但福寧殿內,一股溫暖而強大的力量,正在悄然凝聚。
熙寧元年十二月下旬,汴京的寒意更濃,但皇城司都知李憲設在城西的一處隱秘彆院內外,卻透著一股與嚴寒相反的躁動氣息。
各地負責外藩貿易的乾員們已陸續抵達,等待天子的召見。
最終的麵聖地點,定在福寧殿一側的迎陽門便殿。此處比正殿隨意,又比普通偏殿正式,適合進行這種半公開、半秘密的奏對。
趙頊端坐於禦榻之上,神情平靜,目光卻如鷹隼般掃過依次進殿、叩拜行禮的每一個人。李憲躬身侍立在側,心中忐忑,他知道,這不僅是對下屬的考核,更是對他本人乃至皇城司未來命運的審判。
大部分負責人的彙報中規中矩,無非是陳述所在地區的貿易品類、銷量、利潤、遇到的困難如遼國關卡刁難、海路風浪)以及下一步計劃。
趙頊耐心聽著,不時發問,但心中並未掀起太大波瀾。這些人是能吏,但似乎都局限於“執行”層麵,缺乏更宏闊的視野。
直到,那位來自東南沿海的負責人蔡確出列。
蔡確年紀不過三十左右,麵容清臒,目光銳利,舉止間帶著一種南方士子特有的精明與乾練。他行禮如儀,聲音清晰沉穩:“臣,皇城司勾當公事、權發遣東南路刺探公事蔡確,叩見陛下。”
“蔡卿平身。”趙頊對他有印象,此人最早在韓絳整頓東南鹽政時便以手段淩厲、善於查核賬目而嶄露頭角,後來在協助呂惠卿、曾布疏浚運河、保障漕運的差事中也表現出色,是個能辦實事的乾才。
“東南乃我朝海貿門戶,情況如何,你細細道來。”
“臣遵旨。”蔡確起身,並未急於羅列數據,而是開門見山:“陛下,東南之利,在於海舶。然臣以為,目前之策,猶似持金碗行乞,未見其大也!”
此言一出,殿內侍立的幾個宦官都微微變色,李憲更是心頭一緊,暗怪蔡確狂妄。
趙頊卻眉頭一挑,非但不怒,反而身體微微前傾,露出了濃厚的興趣:“哦?此言何解?細細說來。”
“是!”蔡確精神一振,顯然早有準備,他條分縷析,語速加快:
“其一,貨源之弊。我等所售,多賴內廷製造局撥付,然其品類、樣式、數量,皆由內廷定奪,往往與海外番商所求不儘相符。
譬如,倭國、高麗僧俗,極重我朝佛經、字畫、瓷器,然式樣需古樸典雅,而非一味追求宮廷奢華;南洋諸國,則需大量堅實耐用的青白瓷、漆器、布帛。現今貨品,時有積壓,須降價售出,利潤受損。
臣懇請,於明州寧波)、廣州等地,設‘市舶司樣造作院’,專依海外所需,定製貨品,則必能價高一籌!”
趙頊微微頷首,這與他不謀而合,甚至比他想的更具體。
“其二,渠道之錮。現今貿易,多倚賴曹家等少數幾家海商,雖穩妥,然易被其挾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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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以為,當效仿市舶司,招誘番商,許其直接至指定官市交易,我司以貨易其香料、犀象、珍寶,再由其轉售海外。
如此,既可減少中間盤剝,更能從番商處直接獲取海外諸國虛實動向,一箭雙雕!”
“其三,耳目之短。皇城司眼下重於售貨取利,然對番商背景、海外政局、物產價格波動,知之甚少。
臣建議,當於各口岸,以客棧、牙行為掩護,設常駐察子密探),專司打探諸國消息,繪製海圖,彙編成冊,定期密報。此乃‘因商為間’之策,利儘而情報通,方是長久固本之基!”
蔡確的奏對,層次分明,不僅看到了“賺錢”,更看到了“通過商業活動拓展情報網絡、甚至施加政治影響”的巨大潛力。
他的思路,已經遠遠超出了單純貿易的範疇,觸及到了國家戰略層麵的考量。
趙頊聽著,心中的驚喜越來越甚。蔡確所言的“因商為間”,與他設想中將商業職能剝離後,新機構應具備的隱蔽性、滲透性不謀而合!
而且,蔡確提出的“市舶司樣造作院”、“招誘番商”等具體措施,極具可操作性,顯示了他對東南海事和商業規則的深入了解。
“其四,亦是臣最憂者,”蔡確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重,“現今皇城司,商事與緝探混一。
長此以往,恐重利輕義,本末倒置!為求商利,或隱瞞邊情,或與地方豪強、乃至番商勾結,則國之耳目塞矣!臣冒死進言,商事與刺探,必須分離!各專其職,各負其責,方能兩全!”
這最後一句話,如同驚雷,在李憲耳邊炸響,也徹底打動了趙頊!蔡確不僅看到了問題,更直接點出了製度性的要害,並提出了解決方案!這完全印證了趙頊“明暗分離”構想的正確性和緊迫性。
奏對持續了近半個時辰。趙頊又詳細詢問了諸多細節,蔡確皆對答如流,數據精準,見解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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