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四月下旬,紫宸殿。殿外春光正好,殿內卻籠罩著一層比寒冬更凜冽的肅殺之氣。沉重的殿門緊閉,隔絕了明媚的天光,隻有高懸的宮燈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映照著階下群臣一張張凝重如鐵的麵龐。
禦座之上,英宗趙曙裹著厚重的玄狐裘氅,背脊卻依舊挺得筆直,努力維持著帝王的威儀。然而,那蠟黃如金紙的臉色,深陷的眼窩,以及微微顫抖、緊握著禦案邊緣的枯槁手指,無不昭示著他此刻正承受著巨大的病痛與精神的雙重煎熬。每一次呼吸都顯得異常艱難,喉間壓抑著低沉的痰音。
階下,參知政事曾公亮手持一份朱漆密封的軍報,聲音沉痛而清晰地宣讀著,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殿內死寂的空氣上:
“據皇城司密探、環慶路經略司、秦鳳路安撫司急報並核:夏主諒祚李諒祚)已於天都山西夏軍事重鎮)聚兵逾八萬!糧秣輜重堆積如山!其前鋒精騎已出沒於橫山北麓,焚我斥堠,掠我邊民!更有諜報,河湟吐蕃大首領董氈唃廝囉之子)遣使密會諒祚於興慶府!雖密約未明,然其部族兵馬調動頻繁,對我熙河路今甘肅臨洮一帶)虎視眈眈!種種跡象表明,西夏今夏秋大舉入寇環慶、涇原、乃至秦鳳路之勢已成!”
“砰!”
一聲悶響!英宗緊握的拳頭重重砸在禦案上!他身體劇烈一晃,險些栽倒!內侍慌忙上前攙扶,卻被他猛地揮手推開!他死死盯著曾公亮,眼中布滿血絲,嘶聲問道:
“陝西四路……軍儲……如何?”
三司使蔡襄應聲出班,麵色灰敗,聲音帶著絕望的滯澀
:“陛下!陝西四路常平倉、軍倉存糧不足六成!箭矢、甲胄、刀劍缺口巨大!去歲秋掠焚毀未複,今春青黃不接將士已有斷炊之憂!懇請陛下速撥內帑!速調京畿、河北糧秣馳援!否則……否則……”
他聲音哽咽,無法再說下去。“否則……如何?!”
英宗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尖銳,
“否則……讓朕的將士餓著肚子,拿著燒火棍,去擋西夏的鐵鷂子嗎?!啊?!”
他猛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佝僂的身體劇烈顫抖,如同風中殘燭。殿內一片死寂!群臣垂首,無人敢言。巨大的恐懼與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著每一個人。
短暫的死寂後,首相韓琦排眾而出。這位須發皆白的老臣,此刻麵色凝重如鐵,鷹隼般的目光掃過眾人,聲音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陛下!事已至此,唯有增兵!增餉!築堡!堅壁清野!”他語速極快,字字千鈞,
“一,速調京畿禁軍精銳三萬,火速馳援陝西!
二,敕令河北、河東、京東諸路,速籌糧秣五十萬石,箭矢百萬支,甲胄萬領,火速運抵前線!
三,征發陝西、河東民夫十萬,搶修橫山、葫蘆河一線堡寨!深溝高壘!
四,嚴令邊鎮州縣,堅壁清野!待夏秋糧秣成熟之師即刻收割入城,丁壯編伍!絕不給夏賊一粒糧,一根草!”
韓琦的方略,是典型的“堡壘推進、消耗防禦”策略,也是北宋應對西夏的常規手段。然而,其所需耗費的巨大人力物力,在當前國庫枯竭、邊儲空虛的背景下,無異於癡人說夢!
“錢呢?!糧呢?!”
富弼強撐著病體,聲音沙啞地打斷,
“韓相!國庫空虛!內帑告罄!京畿禁軍糧餉尚欠不能足額發放!河北河東自顧不暇!五十萬石糧?百萬支箭?從何而來?!征發十萬民夫?錢糧何出?徭役過重,激起民變又當如何?!”
他劇烈咳嗽著,眼中滿是憂憤與絕望,
“老臣……老臣以為……或可……再遣使議和?暫緩兵鋒,以圖後計……”“議和?!”
韓琦須發戟張,怒視富弼,“富彥國富弼字)!西夏狼子野心!得寸進尺!去歲剛掠我環慶,今歲又欲鯨吞!議和?不過是割肉飼虎!徒耗國帑!更喪我大宋威儀!此議……斷不可行!”
“不議和?難道坐視邊關淪陷,生靈塗炭?!”
富弼也激動起來。
“築堡固守,耗其銳氣!待其糧儘,自會退兵!”
韓琦寸步不讓。
“糧儘?是我軍糧儘還是夏賊糧儘?!”
富弼反唇相譏。
“夠了!”
英宗猛地一聲嘶吼!他雙手撐住禦案,身體劇烈搖晃,額角青筋暴起,冷汗如漿般從鬢角滑落!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陣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
韓琦的強硬,富弼的妥協,蔡襄的哭窮,曾公亮的警報……所有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噪音漩渦,幾乎要將他的理智徹底撕碎!錢!糧!兵!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千瘡百孔的心上!他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拋在乾涸河床上的魚,徒勞地張著嘴,卻吸不進一絲空氣!絕望!深不見底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