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1066年)四月月末,福寧殿靜謐得讓人窒息,燭光靜靜地灑在每一個埋頭苦思的人身上。巨大的《西北邊陲堪輿圖》懸掛於東壁,其上橫山、天都山一線,被朱砂筆重重圈點勾畫,如同一條猙獰的、淌血的傷口。另一側牆壁上,則是一幅更為精細的《橫山北麓築堡布防圖》,圖上標注著幾處險要隘口,墨跡簇新。
英宗趙曙裹著厚厚的裘氅,斜倚在鋪著明黃錦褥的軟榻上。他麵色蠟黃,眼窩深陷,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隨時會油儘燈枯。然而,那雙渾濁的眼眸深處,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回光返照般的銳利光芒!他泛白的手指,死死按在禦案上一份墨跡淋漓的奏疏上——那正是樞密院、三司、鹽鐵司連夜合議、依據潁王趙頊“四策”細化而成的《陝西防秋急務條陳》!
條陳核心,赫然變成三條:
一、鎖喉築堡:征發陝西、河東精壯民夫五萬以鹽引折抵工錢、口糧),搶築橫山北麓青崗峽、石堡寨、大順城三處要害堡寨!限兩月完工!屯精兵八千含京畿調撥神銳軍三千)!配強弩千張,鎧甲五百!
二、汰冗固守:陝西四路駐軍,汰除老弱冗員兩萬!省下糧餉,充作築堡民夫口糧及新編精銳軍餉!現有堡寨,深溝高壘,廣儲擂木滾石!堅壁清野,絕不給夏賊可乘之機!
三、鹽引納糧:敕令東南鹽政革新司,即刻廣頒告示:凡持“戶部鹽引”者,輸糧草、箭矢、甲胄至陝西四路軍倉者,優!鹽引結算價上浮一成!沿途關隘,一律免稅放行!三司、樞密院派專員駐點核驗,立兌鹽引!
這三條,條條切中要害!築堡鎖喉,斷西夏鐵騎南下通道;汰冗固守,集中有限資源;鹽引納糧,以商賈之力解燃眉之急!環環相扣,將潁王“四策”的精髓發揮到極致!
然而,錢呢?糧呢?人夫的口糧?築堡的物料?軍士的犒賞?哪一項不是吞金巨獸?哪一項不需要海量的錢糧支撐?!英宗的目光,緩緩掃過階下肅立的幾位重臣:韓琦、富弼、曾公亮、歐陽修、文彥博樞密使)、蔡襄三司使)。每一張臉上都刻滿了疲憊、憂慮與沉重的壓力。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如同破舊的風箱,帶著刺耳的嘶鳴。修長的手指,猛地攥緊了禦案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泛出死白!他抬起眼,目光如刀,掃過眾人,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如同金鐵刮過寒冰:
“傳朕旨意!”“即刻停修萬壽宮!所有木料、石料、金銀銅鐵……儘數轉撥陝西築堡之用!”
“罷建景靈西苑!已征民夫,悉數遣散歸農!已撥內帑……”
他頓了頓,胸口劇烈起伏,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才從齒縫間擠出那字字泣血的命令:“儘數……充作築堡軍餉!”
“即刻起,宗親一切婚喪之事一切從簡,各位宗親俸祿暫發三成。”
“內庫……”他閉上眼,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撥存銀五十萬貫……絹帛五萬匹……”他猛地睜開眼,眼中血絲密布,“全數解送三司!充作築堡、購糧、犒軍之資!”
“陛下——!”階下重臣齊齊變色!韓琦、富弼等人更是失聲驚呼!停修宮苑,罷建園林,暫停宗親俸祿,已是震動朝野!如今竟要動用內庫最後一點存銀?!
這……這是掏空了天家最後一點體己錢!是真正的破釜沉舟!孤注一擲!
“陛下!內庫乃宮中用度根本!豈可……”
蔡襄急聲勸阻。
“住口!”
英宗猛地一拍禦案!震得筆架硯台一陣亂響!他雙目赤紅,如同瀕死的猛獸,嘶聲吼道:
“宮苑?體己?若陝西有失,西夏鐵騎踏破潼關,這汴京城……便是修成瑤池仙境,又有何用?!朕……寧可睡茅屋,食粗糲!也要……也要保住這千裡河山!保住……朕的子民!”
這聲嘶力竭的怒吼,耗儘了他最後一絲力氣。他癱軟在禦榻上,大口喘息,冷汗如漿般湧出。然而,那眼中的決絕,卻如同燃燒的火焰,灼灼逼人!韓琦看著英宗那蠟黃枯槁、卻燃燒著瘋狂執念的臉龐,看著那份凝聚著潁王智慧與皇帝最後心血的《防秋條陳》,一股悲壯的熱血猛地衝上心頭!
他撩起紫袍前襟,轟然跪倒!花白的頭顱重重叩在金磚之上,聲音洪亮如鐘:“陛下聖明!破釜沉舟,壯士斷腕!老臣……附議!築堡鎖喉,汰冗固守,鹽引納糧!此三策,乃解陝西危局之不二法門!老臣願親赴陝西督師!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富弼看著禦榻上那形銷骨立、卻爆發出驚人意誌的君王,看著韓琦那決然一跪,渾濁的老眼中泛起淚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也緩緩跪倒,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卻異常堅定:
“老臣……附議!陛下為社稷計,掏空內帑,罷修宮苑,此乃……千古未有之仁聖!老臣……願竭儘殘軀,佐韓公穩定陝西,安撫流民,調度糧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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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公亮、歐陽修、文彥博、蔡襄……所有重臣,看著眼前這悲壯的一幕,再無猶豫!齊齊跪倒!山呼:
“臣等附議!願效死力!”
英宗看著階下跪倒一片、白發蒼蒼的老臣,看著他們眼中那重新燃起的鬥誌與決絕,蠟黃的臉上,艱難地扯出一絲欣慰的、卻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喘息著,微微抬手:
“諸卿……平身……朕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們商議……”
福寧殿內,隻剩下英宗粗重的喘息和搖曳的燭火。內侍小心翼翼地奉上參湯。英宗勉強啜了一口,目光卻投向一直垂手肅立在禦階之下、沉默如淵的潁王趙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