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1066年）七月初三，福寧殿。空氣凝固如鉛，冰鑒吞吐的寒氣稀薄得如同垂死之人的呼吸，絲毫驅不散彌漫在殿宇深處那股令人窒息的焦灼與絕望。殿門緊閉，簾幕低垂，隔絕了殿外盛夏的酷熱，卻隔絕不了西北烽火傳來的血腥與硝煙。
樞密院都承旨張茂則跪在禦階之下，雙手高舉一份血跡斑斑的軍報，聲音嘶啞顫抖，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鐵釘，狠狠鑿在殿內每個人的心頭：
“大順城已經血戰七日！夏賊八萬鐵騎，輪番猛攻！蜃灰城垣雖堅逾磐石，然西南角樓遭夏賊‘旋風炮’西夏大型投石機）晝夜轟擊城垛崩裂三處！守軍以血肉填塞，死傷枕藉！箭矢僅餘四成！火油即將告罄！糧秣……僅……僅支七日！”
“種諤將軍身中三箭，所幸是小傷，包紮後猶自披創督戰！泣血上奏：‘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然……將士饑疲，盼援如渴！懇請朝廷……火速發兵！火速運糧！’”
“咳咳咳——！”
一連串壓抑的悶響！禦榻之上，英宗趙曙蠟黃枯槁的臉龐猛地一抽，一口暗紅的血沫噴濺在明黃的錦褥上！他身體劇烈顫抖，如同風中殘燭，渾濁的眼中充滿了無儘的痛苦與……更深沉的絕望！他想怒吼，想掙紮，喉嚨裡卻隻能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嘶鳴！
“父皇！”
太子趙頊一步搶到榻前，扶住英宗搖搖欲墜的身體，手指觸及那冰冷刺骨的體溫，心頭如同被萬把冰錐同時刺穿！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階下肅立的樞密使文彥博、韓琦、富弼等重臣，聲音帶著一種被壓抑到極致的、近乎瘋狂的嘶啞：
“援軍！糧秣！何在？！種諤……還能撐幾日？！”
文彥博麵色灰敗，聲音沉重如鐵：
“啟稟皇上和殿下！秦風路副都部署張玉，已率五千精騎馳援！然……遭夏賊遊騎阻截於馬嶺水！激戰一日，未能突破！涇原、鄜延兩路援軍，尚在途中！最快……最快也需五日才能抵大順城下！”
韓琦須發戟張，鷹目中血絲密布：
“糧！呂惠卿三司鹽鐵司檢法官）飛鴿急報！十萬石糧秣已過邠州！然……沿途暴雨，道路泥濘！車隊日行不足三十裡！至環州……至少……還需七日！”
“七日？！”
趙頊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的猛獸發出的咆哮！他猛地甩開英宗冰冷的手，一步踏到殿中央！玄色的儲君袍袖在死寂的空氣中獵獵作響！一股滾燙的、混雜著無邊憤怒、滔天殺意與巨大屈辱的血氣，如同火山熔岩般，轟然衝上他的顱頂！大順城危在旦夕！種諤浴血死守！五千將士糧儘糧絕！援軍受阻！糧隊遲緩！朝廷竟然束手無策！
難道……難道隻能眼睜睜看著大順城破？看著種諤殉國？看著五千忠魂埋骨黃沙？看著西夏鐵騎踏破環慶，長驅直入？！不！絕不！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腦中炸響！瞬間點燃了他眼中那團壓抑已久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烈焰！他猛地轉身，目光如燃燒的烙鐵，死死釘在西北輿圖上那猩紅的“大順城”三字！胸膛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如同從齒縫間碾碎擠出，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父皇，請讓孤……”
“親征！”
轟——！這兩個字，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劈在死寂的福寧殿內！震得所有人心神劇顫！
“殿下——不可！萬萬不可！”
韓琦須發皆白，此刻卻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雄獅，猛地踏前一步，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駭與決絕！他枯瘦的手指幾乎要戳到趙頊的鼻尖：
“國本！國本為重啊！殿下乃儲君！身係社稷安危！豈可輕蹈險地？！大順城雖危，然種諤尚在！蜃灰堅城尚在！援軍糧秣已在途中！殿下坐鎮中樞，調度全局，方是定海神針！若……若殿下有失……”
他聲音陡然哽咽，帶著一種深不見底的恐懼，
“則大宋……天塌地陷！萬劫不複！”
富弼也劇烈咳嗽著，掙紮著上前，老淚縱橫：
“殿下！三思啊！禦駕親征，非同兒戲！勝，則萬世之功；敗……則江山傾覆！此乃……賭國運於一役！殿下……不可……不可意氣用事啊！”
文彥博、曾公亮、歐陽修等重臣也齊齊跪倒，聲音帶著哭腔：
“殿下！三思！萬萬不可親征！國不可一日無儲！”
反對聲浪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將趙頊淹沒！每一個字，都如同一盆冰冷的雪水，狠狠澆在他那團熊熊燃燒的烈焰之上！他僵立在殿中，玄色的身影在搖曳的燭火下顯得異常孤獨。他緊握的雙拳，指節因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脆響，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國本……國本……坐鎮中樞……定海神針……賭國運……萬劫不複……這些冰冷的、沉重的、如同枷鎖般的詞語，狠狠砸在他的心頭！將他那衝天的豪情與決絕，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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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意識到，自己這個太子，看似監國，手握重權，實則……仍是龍潛於淵！他的一舉一動，牽動著整個帝國的神經！他不能任性！不能冒險！他背負的，是整個大宋的未來！是父皇那沉屙病榻上的最後一絲期冀！是億萬生民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