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1066年)八月三十,福寧殿後苑。秋意已經悄然來臨,金風蕭瑟。太液池中,昔日亭亭如蓋的碧荷,如今隻餘枯梗殘葉,在暮色中伶仃搖曳,倒映著天邊如血般的殘陽。
池畔水榭,石桌上清茶已涼,唯餘一縷若有似無的苦澀餘香,混在風中飄散。曹太皇太後一身素雅常服,外罩玄色鳳紋比甲,端坐於石凳上。她手中緩緩撚動著那串溫潤的菩提佛珠,目光平靜地落在石桌中央那份攤開的、墨跡猩紅刺目的《治平西疆和議》抄本上。那“歲賜絹十萬匹、銀五萬兩、茶三萬斤”、“許稱臣不拜”、“開榷場禁鹽鐵”的字眼,在暮光中如同凝固的傷口。
太子趙頊身著玄色常服,侍立一旁。他身姿挺拔,麵容沉靜,唯有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翻湧著壓抑不住的屈辱、憤怒與冰冷的殺意。他緊抿的唇線繃得筆直,仿佛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刃。
太後撚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抬起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目光,望向池中那片凋零的殘荷。她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曆經滄桑的平靜,緩緩響起,如同在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
“頊哥兒,你可知道仁宗慶曆二年1042年)的那場風波?”
趙頊微微抬眸看著皇祖母,靜待下文。
“那年契丹遼興宗,借口我大宋於邊境增兵,遣使索要關南十縣瓦橋關以南十縣,今河北白洋澱一帶)!”
太後聲音低沉下去,仿佛帶著曆史的塵埃,
“命令鐵騎二十萬陳兵幽薊!虎視眈眈!汴京朝臣震動!”
她目光轉向趙頊,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芒:
“彼時……富弼富彥國,臨危受命,出使遼國。於契丹朝堂之上,唇槍舌劍,據理力爭!舌戰遼主君臣!言我大宋‘祖宗之地,尺寸不可與人’!然……”
她微微一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遼主以兵鋒相脅!富弼縱有蘇秦張儀之舌,亦難改國勢不如人之實!”
佛珠在她指間緩緩轉動,發出細微的“嗒嗒”輕響:
“最終讓富弼以‘兄弟之邦,當固盟好’為由……”
她目光落在和議上那刺目的“歲賜”二字上,聲音帶著一絲苦澀,
“允諾大遼,在澶淵之盟歲幣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之外,再增歲幣銀十萬兩!絹十萬匹!換得遼主罷兵!保得關南之地!”
慶曆增幣!趙頊心頭一震!這段屈辱往事,他豈能不知?富弼雖以口舌之利避免了割地,卻讓大宋背負了更沉重的歲幣枷鎖!這……便是弱國外交的無奈與悲哀!
“名分……”
太後撚動佛珠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泛白,
“仁宗朝爭了一輩子!你父皇的濮議之爭,亦是爭得……頭破血流!耗空內帑!氣垮龍體!爭的……又是什麼?”
她猛地抬眼,目光如電,直刺趙頊心底深處!那目光不再渾濁,反而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銳利與悲憫:
“是虛名!”“是‘皇考’?是‘皇伯’?是‘稱臣’?是‘敵國禮’?”
“這些……都是虛的!如同水中月,鏡中花!風吹……即散!”
她修長的手指,重重點在《西疆和議》上那個猩紅的“準”字上!指尖因用力而顫抖:
“大宋今日之困……不在名分!”
“在筋骨!”
“在府庫空虛!在冗兵冗費!在將驕兵惰!在鹽鐵不通!在邊備鬆弛!”
“筋骨不健!縱有萬般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