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臘月,紫宸殿。歲暮天寒,殿外朔風卷著細雪,抽打著朱漆窗欞。殿內,金狻猊爐燒得通紅,烘得空氣暖意融融,驅散了深冬的凜冽。
然而,比這暖意更令人心潮湧動的,是彌漫在殿宇深處那股久違的、帶著一絲振奮與期許的生機!這是歲末最後一次大朝會。文武百官,冠冕肅立。
禦座之上,英宗趙曙因病重缺席,唯設空座。左側鳳座,曹太皇太後身著深紫色鳳紋常服,外罩玄狐皮鑲邊錦氅,麵容沉靜,手中緩緩撚動著一串溫潤的菩提佛珠。右側稍下,太子監國趙頊,身著玄色儲君冕服,身姿挺拔如鬆,麵容沉靜如水,唯有一雙深邃的眼眸,在殿內燭火映照下,閃爍著洞悉一切的銳利光芒。
殿內氣氛莊嚴肅穆,卻隱隱透著一股不同往年的振奮!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朝會,將呈上一份足以震動朝野的答卷!一份曆經一年血火淬煉、艱難變革後初見曙光的治平三年歲計總錄!三司使蔡襄字君謨),手持一份裝幀精美的奏疏,踏出班列。
這位以精於度支、持身清正著稱的老臣,此刻麵色雖依舊凝重,眉宇間卻難掩一絲久違的振奮與激動!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洪亮而清晰地響徹大殿:“臣蔡襄!謹奏治平三年天下財賦總錄!”殿內瞬間落針可聞!所有目光,齊刷刷聚焦在他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奏疏上!蔡襄展開奏疏,聲音沉穩有力,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擊在眾人心頭:
“治平三年歲入總計六千四百六十八萬貫有奇!”
“歲出總計支出六千七百七十二萬貫有奇!”
“歲計虧空三百零四萬貫!”
“三百零四萬萬貫!”
這個數字一出,殿內頓時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吸氣聲!然而,這吸氣聲中,卻並非全是絕望!因為緊隨其後,蔡襄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
“然……較之治平二年……歲虧一千一百七十一萬貫!”
“今歲虧空比去年減少八百六十七萬貫!”
這個數字,如同驚雷炸響!瞬間點燃了殿內壓抑已久的情緒!群臣交頭接耳,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減耗近大半!這簡直是破天荒的逆轉!劃時代的曙光!蔡襄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他繼續朗聲宣讀,條分縷析,將這份來之不易的“減耗”成果,一一剖析:
“其一:東南鹽政革新!”他目光掃向階下肅立的群臣,“韓製置使推行‘鹽引新法’!引唯一!納糧優!劃區銷!嚴核源!成效卓著!”
“歲收鹽課,六百八十九萬貫!較去年增收一百七十四萬貫!”
“鹽引納糧,實輸陝西四路邊鎮達糧秣八十萬石!箭矢三十萬支!甲胄五千領!省轉運耗損及購糧錢逾百萬貫!”
“其二:佛道清田汰冗!”他目光轉向戶部尚書,“奉陛下《度牒革新詔》!廢濫牒!收專權!清田畝!汰僧道!”
“歲發度牒五千引!歲入度牒專營錢五十萬貫!”
“目前清退寺觀逾製田產,高達三十七萬三千畝!或發賣!或充官田!歲增租賦折錢超三百五十萬貫!”
“目前汰除無牒、私度、年邁僧道四萬七千餘人!安置流民營!授田煮鹽!歲省供養糧折錢超八十萬貫!”
“其三:西北築堡省費!”
樞密使文彥博適時出列補充,
“奉太後命!推行‘蜃灰’築城法!於橫山北麓……新築蜃灰堡寨二十一!加固舊堡三十七!”
“其堅逾常!其速倍之!其費省三成!歲省築城錢糧逾六十萬貫!更鎖西夏咽喉!”“其四:宗室恩賞裁撤!”
宗正寺卿宗室代表)亦出列奏報,雖麵色略顯尷尬,卻也不得不承認,
“奉陛下《宗室新製》!嚴核譜牒!裁撤疏遠!減恩賞三成!歲省六十萬貫!”
“其五:西夏歲賜減負!”蔡襄最後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依《治平西疆和議》!歲賜絹十萬匹!銀五萬兩!茶三萬斤!較嘉佑舊例減三成!歲省絹五萬匹!銀二萬兩!茶一萬斤!折錢三十四萬貫!”
一連串冰冷而振奮的數字!如同驚濤拍岸!衝擊著每一位朝臣的心神!增收!節流!省費!減負!每一項,都凝聚著血與火的代價!每一項,都彰顯著變革的鋒芒!每一項,都昭示著那個沉屙積弊、瀕臨崩潰的大宋正在艱難地止血!回春!殿內一片寂靜!唯有炭火劈啪作響!
群臣臉上,震驚、激動、難以置信、如釋重負種種情緒交織!韓琦、富弼等老臣,更是老淚縱橫!他們曆經三朝,深知這“今歲虧空比去年減少八百六十七萬貫!”背後,是何等的艱難!何等的決絕!何等的希望!
曹太後撚動佛珠的手指,不知何時已悄然停下。她的眼,低垂著,目光落在蔡襄奏疏上那行“歲虧空三百零四萬貫”的字眼上。這個數字,依舊觸目驚心!然而那“今歲虧空比去年減少八百六十七萬貫”的墨跡,卻如同穿透寒冬陰霾的第一縷陽光,帶著一種刺破絕望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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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消瘦的臉上,無悲無喜,唯有一絲極淡、卻真實存在的釋然與期許?她的目光,緩緩移向那份攤開在禦案上的《治平西疆和議》抄本。目光在“歲賜絹十萬匹、銀五萬兩、茶三萬斤”的字樣上,停留片刻。指尖,無意識地又撚過了一顆菩提子。
趙頊端坐於監國位,麵色沉靜如淵。他聽著蔡襄的奏報,看著群臣的反應,目光深邃,無波無瀾。仿佛這足以震動朝野的逆轉,早在他預料之中。唯有那緊握扶手、指節微微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內心那洶湧的激蕩與更沉重的責任!他知道,這僅僅是止血,是表象!離康複還遠!離強盛更遠!西夏的威脅!遼國的虎視!冗兵的負擔!河患的隱憂!更有英宗的身體!依舊如同懸頂之劍!然而至少這縷曙光已足夠珍貴!足夠點燃前進的希望!朝會尾聲。
殿外風雪漸歇,一縷慘淡的冬日陽光,透過高高的窗欞,斜斜地投射在冰冷的金磚上,映出一小片朦朧的光斑。內侍高唱:
“退——朝——!”
群臣躬身行禮,魚貫而出。殿內,隻剩下曹太後、趙頊與幾名貼身侍從。趙頊緩緩起身。他走到禦案旁,端起一盞內侍剛剛續上、猶自冒著嫋嫋熱氣的參茶。那茶盞溫潤如玉,入手微燙。他雙手捧盞,步履沉穩地,走到鳳座之前。
曹太後依舊端坐,目光有些失焦地望著殿外那片微光,手中無意識地撚動著佛珠。一年來的驚濤駭浪、血火紛爭、艱難抉擇仿佛耗儘了這位垂暮老人最後的心力。那沉靜的麵容下,是難以言喻的疲憊與卸下一絲重擔後的輕鬆。
趙頊在太後身前站定。他微微躬身,雙手將溫熱的茶杯,恭敬地奉至太後麵前。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與不易察覺的關切:
“皇祖母……”
“茶……溫了。”
這簡單的六個字,卻仿佛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太後那沉靜的思緒。她緩緩抬起眼瞼,渾濁的目光落在趙頊年輕而沉靜的臉上,又落在他手中那杯還冒著熱氣的參茶上。
她修長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緩緩抬起,接過了那杯溫熱的茶。指尖觸及溫熱的瓷壁,那暖意似乎順著指尖,悄然蔓延至冰冷的心底。她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頷首。渾濁的眼中,掠過一絲極淡、卻真實存在的暖意與欣慰?
趙頊伸出手臂,輕輕扶住太後微顫的肘彎。動作自然而恭敬,帶著一種孫輩的體貼與儲君的擔當。曹太後借著他的攙扶,緩緩起身。玄色的鳳氅拂過冰冷的禦座。她微微側首,最後看了一眼禦案上那份攤開的、墨跡未乾的《治平三年歲計總錄》。目光在那“今年虧空比去年減少八百六十七萬貫!”的字樣上,停留了一瞬。
隨即,她收回目光。在趙頊的攙扶下,步履略顯蹣跚,卻異常沉穩地,向殿外走去。趙頊玄色的袍袖,隨著步伐輕輕拂動,不經意間,拂過屋簷上那片被斜陽映照的、朦朧的光。在光中,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如同寒冬儘頭悄然萌動的希望。
殿外,風雪已停。深灰色的雲層裂開一道縫隙,一縷金黃色的、帶著暖意的冬日陽光,穿透雲層,灑落在覆雪的宮簷之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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