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元年正月十五·江寧府·韓絳宅邸。
窗外偶有零星的爆竹聲傳來,提醒著人們上元佳節的氣氛。但韓絳府邸的書房內,卻無多少節日的歡愉。
一張小幾上擺著幾樣精致的淮揚小菜,一壺溫熱的黃酒,對坐的隻有兩人——權發遣江南路鹽政使韓絳,與他的得力參謀,江寧知府王安石。
酒過三巡,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他們為之嘔心瀝血數年的江南鹽政上。
“介甫啊,”韓絳輕歎一聲,為王安石斟滿酒,“這幾年來,多虧有你。從治平三年先帝命我南來,到去年今上登基,命你協助於我,至今整整兩載。若非你鼎力相助,推行‘鹽引法’、改良鹽場、以水泥築堤壩水閘,更薦來陳安石、楊汲、曾布、呂惠卿、沈括等一眾乾才,江南鹽政絕無今日局麵。”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情緒:“如今鹽課大增,官鹽價格趨穩,私鹽氣焰稍戕,朝廷錢袋子總算鼓脹了些許。
隻是…朝廷重臣遠在汴京所能看到的問題,你我身處其中,豈能不知?州縣執行之偏差,地方歲入之減損,新政與民情之摩擦…樁樁件件,皆如山積。”
王安石麵色沉靜,點頭道:“子華兄所言甚是。此乃大變法必有之陣痛。譬如醫者治病,猛藥攻之,邪氣雖退,人體亦不免有一時虛弱之象。後續當以溫養調理之策,徐徐圖之,方能根除痼疾,強健體魄。然…”
他話鋒微轉,帶著一絲銳氣,“豈能因一時虛弱,便疑忌良醫,棄用良藥?”
就在二人深談之時,韓絳的心腹老仆悄聲入內,奉上一封密信,低聲道:“相公,京師六百裡加急,皇城司直遞。”
韓絳神色一凜,驗看火漆無誤後,拆信細讀。他的眉頭先是微蹙,隨即緩緩舒展開來,最終化為一聲長歎。他將信箋遞給王安石。
信是年輕的皇帝趙頊的親筆。字裡行間,既有對韓、王二人在江南功績的充分肯定,更透著一股急於尋求幫助的迫切。
信中核心隻有兩件事:
其一,懇請老師韓絳回朝。三司使歐陽修目疾日益嚴重,難以獨自支撐龐大的國家財政運轉,朝廷急需一位精通財賦、且值得絕對信任的重臣主持三司大局。皇帝屬意韓絳出任三司副使,實則為代歐陽修掌三司事,為他看住、理順整個國家的錢袋子。
其二,召王安石返京。皇帝並未明言具體職位,但字句間流露出對其經世之才的極大期待,希望他回京以備“大用”。
王安石看完,沉默了片刻。他原以為,江南鹽政初見成效,朝廷會讓他或韓絳繼續主持,深化改革。卻沒料到,皇帝的棋局遠比他們想象的宏大。這絕非簡單的調任,而是一次重大的戰略布局。
韓絳飲儘杯中殘酒,語氣複雜地笑了笑:“陛下…這是要拆了我這套好不容易磨合順暢的班子啊。我本以為,即便我奉調回京,此地大局亦會托付於你。如今看來,陛下是要讓馮京來接替我了。”
他看向王安石,眼中既有對學生的欣慰,也有對未竟事業的擔憂:“陛下之心,我已知之。歐陽永叔眼疾沉重,三司乃國之命脈,混亂不得。
陛下初登大寶,銳意革新,中樞若無真正懂錢穀、能理財且他可絕對信任之人坐鎮,一切宏圖怕是空談。他調我回去,是讓我去替他穩住最根本的陣腳。”
“至於讓你也回去…”韓絳意味深長地說,“陛下恐怕是覺得,江南一地,已不足你施展拳腳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江南朦朧的月色:“馮京來,也好。他為人持重,雖與介甫你路徑或有不同,但絕非因循守舊之輩。有他坐鎮,江南局麵當不至翻覆,可保新政成果。隻是後續深化之事,恐需從長計議了。”
“隻是…”韓絳轉身,臉上露出一絲真正的憂慮,“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怕我二人一去,下麵的人陽奉陰違,將這大好局麵又壞了規矩。幸而…”
他語氣稍緩,“蔡確那年輕人,精明強乾,心細如發,且深知我等新政之精髓。有他留在江南,充當馮京耳目臂助,或可稍慰我心。”
王安石的目光也投向那輪明月,緩緩道:“子華兄不必過於憂慮。江南已成樣板,大勢豈會輕易逆轉?陛下既召,必有深意。中樞才是風雲彙聚之地,天下之弊,又豈止於鹽政?”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那種熟悉的光芒:“既然陛下欲攬天下之事,你我豈能偏安於一隅?”
韓絳聞言,朗聲一笑,心中塊壘仿佛儘去:“也罷!那就回去!回汴京去!看看陛下為你我,又擺下了一盤怎樣的棋局!”
他舉杯:“來,介甫,飲儘此杯。為上元,為江南這兩載,也為你我…京師再會!”
“京城再會!”
酒杯輕碰,餘音嫋嫋。窗外,江南的月光溫柔而明亮,靜靜地照耀著這片他們奮鬥過的土地,也照耀著他們即將奔赴的、充滿未知與挑戰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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