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元年正月十六,夜,江寧府韓絳宅邸。
昨日的酒宴氣氛尚未完全散去,但書房內的空氣卻已凝重如霜。韓絳獨自坐在案前,兩側燭火跳動,映照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
案上,左邊擺放著英宗皇帝特賜的“東南鹽政特使”玉印,溫潤而沉重;右邊,則是新君趙頊通過皇城司渠道送來的密令和調兵手諭,紙張硬挺,帶著汴京的寒意。
他麵前攤開著數卷檔案,墨跡密密麻麻,皆是這兩年來,他與王安石嘔心瀝血整頓鹽政時,明察暗訪所獲的各方勢力的底細——哪些世家陽奉陰違,哪些官員中飽私囊,哪些鹽梟與官勾結……樁樁件件,觸目驚心。
他原本想放長線釣大魚,或是留作將來製衡的籌碼,但皇帝的召喚,打亂了他所有的部署。
良久,他深吸一口氣,將所有卷宗合上。燭光下,他的眼神銳利如刀,再無半分猶豫。
他起身,推開書房門。廳堂內,蔡確、以及數名身著常服卻氣息精悍的文武屬官早已肅立等候,他們是韓絳這兩年在江南精心栽培的真正心腹,此刻皆屏息凝神,等待著最後的指令。
王安石站在廊下陰影處,看著韓絳,眉宇間帶著一絲憂慮。他見韓絳出來,上前一步,拱手低聲道:
“子華兄,此舉……是否再斟酌一二?雷霆手段,固然暢快,然江南局麵初定,恐引發非議動蕩,於馮相公後續接手,是否……”
韓絳抬手止住了他的話,目光掃過庭中肅立的眾人,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介甫,你我皆知,疥癬之疾,久則入髓。我既奉詔返京,入主中樞,豈能留給陛下一個表麵光鮮、內裡仍爬滿蛀蟲的江南?豈能留給馮京一個束手束腳、處處掣肘的爛攤子?”
他微微提高聲量,既是對王安石,也是對所有人說:“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我都要走了,還怕什麼非議?這便算是我韓絳離任前,送給陛下的一份薄禮,也是送給馮京的一個相對乾淨的開局!”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站在最前、目光灼灼的蔡確身上:“蔡確!”
“下官在!”蔡確一步踏出,聲音沉穩,毫無怯意。
“本官命你總攬此次清查行動!”韓絳將那份皇城司調令遞給他,語氣沉重,
“依據卷宗所列,按圖索驥。凡涉及貪腐營私、勾結鹽梟、阻撓新政之官吏、豪強,無論其根基多深,背景多硬,一律拿下!證據確鑿者,就地羈押,報我核準後,依律嚴辦!我要在離開江寧之前,看到結果!”
“下官領命!”蔡確雙手接過調令,眼中閃爍著激動與決然的光芒。他知道,這是韓相公對他最大的信任和考驗。
韓絳看著他,語氣稍稍緩和,卻更顯期許:“持正蔡確字),你年輕,有銳氣,更難得的是心思縝密,通曉律法。此事辦好,便是你立足朝堂,報效國家的基石。江南的未來,或許就在爾等年輕人身上。不要讓我失望,更不要讓陛下失望。”
“必不負相公重托!不負陛下聖恩!”蔡確深深一揖。
“去吧!”韓絳一揮手。
蔡確再無多言,轉身便帶著那幾名精乾屬官快步離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腳步聲堅定而急促。
庭院中隻剩下韓絳與王安石。王安石望著蔡確離去的方向,輕輕歎了口氣,複又看向韓絳,眼神複雜:“子華兄……你這份禮,未免太過沉重了些。”
韓絳負手而立,望向汴京的方向,臉上露出一絲近乎冷酷的平靜:“欲戴其冠,必承其重。陛下既欲革新乾坤,這點風雨,算得了什麼?介甫,你我京師再會時,望已是海闊天空!”
這一夜,江寧府乃至整個兩浙路,注定有許多人無法安眠。韓絳在離任前的最後一刻,揮出了他蓄力已久的雷霆一擊,不僅是為了清除積弊,更是為了斬斷舊勢力的糾纏,為後續的改革者,掃清最大的障礙。而執行這把利刃的,正是那位被寄予厚望的年輕人——蔡確。
熙寧元年正月十八至二月初,短短十餘日內,原本還沉浸在新年餘韻中的江南各州府,驟然被一陣凜冽的寒風吹徹。
一場由江寧府為中心,迅疾向周邊蔓延的清查風暴,毫無預兆地降臨。主導這場風暴的,是那個平日裡看似低調、甚至有些不起眼的年輕人——權發遣鹽政司勾當公事蔡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