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元年十月的汴京,天高雲淡,金明池的殘荷已儘數撈去,水麵平靜如鏡。然而,這座帝國的都城,卻比以往任何一個秋天都顯得暗流洶湧。
紫宸殿後閣那場禦前辯論的餘波,並未隨著呂陶、範純禮等人的啞口無言而平息,反而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悄然擴散,改變著水下的生態。
辯論次日夜晚,司馬光位於汴京城的宅邸書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幾張凝重乃至憤懣的麵孔。
呂陶、範純禮、孫覺等人赫然在列,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怒火和深切的憂慮。
“狂悖!簡直是狂悖!”呂陶再也維持不住禦史的矜持,額頭青筋微凸,聲音因激動而發顫,“陛下……陛下竟將牛僧孺公忠體國、堅守信義之舉,與綏州這等苟且之事相提並論!
還將我等憂國憂民之心,比作迂腐誤國之行!這、這置聖賢教誨於何地?置朝廷綱常於何地?”
範純禮臉色鐵青,接口道:“更可慮者,是陛下那套‘以戰止戰’的歪理!將此與‘恤民’強綁在一起,似是而非,蠱惑人心!
若邊將皆以此為由,擅啟邊釁,國無寧日矣!陛下年輕,被呂惠卿、曾布等功利之徒所惑,漸行漸遠,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孫覺長歎一聲,語氣沉痛:“最令人心寒的是,陛下對司馬公……唉,那番‘治病用藥’的比喻,看似未點名,實則字字誅心!
將我等秉持王道、匡正君心的苦心,斥為‘諱疾忌醫’、‘隻知溫補’……這是要徹底摒棄仁宗朝以來寬厚持重、與士大夫共治的祖宗法度啊!”
眾人越說越激動,目光齊齊投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司馬光。
他端坐主位,手中撚動著一串念珠,麵色沉靜如水,但微微顫抖的指尖和眼底深處那抹難以掩飾的痛心,暴露了他內心的波瀾。
良久,司馬光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異常的堅定:“諸君之意,光已明了。
陛下……銳氣太盛,已近乎剛愎。其所言所行,非為一事一物之爭,實乃治國根本之道的轉向。”
他抬起眼,目光掃過眾人:“然,君心似鐵,非口舌可爭。今日禦前,陛下準備充分,言詞犀利,引經據典,我等倉促之間,已落下風。
若再就綏州一事強諫,恐適得其反。”
“那……難道就眼睜睜看著陛下……一意孤行?”呂陶急道。
“非也。”司馬光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老辣的光芒,“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然,欲格君心之非,當因勢利導,不可強攖其鋒。
陛下既以‘義理’、‘史鑒’為盾,我等便更需沉潛下來,深究經史,撰述文章,將王道之本、仁政之要、窮兵黷武之害,闡發得更為透徹、更為係統!
要讓朝野上下都看清楚,何者為治國之常經,何者為權宜之小術。”
他頓了頓,製定策略:“眼下,不宜再集體上書強爭綏州。
但諸君可各展所長:呂陶在台諫,可留意邊將是否有貪功冒進、擾民之事,一旦有據,即刻彈劾,將議題從‘該不該守’引向‘該如何守’、‘邊政是否清明’。
範純禮、孫覺你們二人在清要之位,可多與太學生、年輕官員講學清談,昌明正道,務必使士林皆知,綏州之策,其弊不僅在邊事,更在壞人心術,侵削國本!”
司馬光的策略,是從一場具體的政策辯論,轉向一場更為深遠、更為根本的意識形態爭奪戰。
他意圖通過持續的、高強度的理論輸出和道德呼籲,占據道義製高點,從根源上否定趙頊變法路線的合法性。
複古派的密議,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被皇城司的暗探彙總,呈送到了福寧殿趙頊的案頭。趙頊仔細閱讀著密報,嘴角泛起一絲冷冽的笑意。
“果然不出朕所料。”他放下紙條,對侍立一旁的皇城司都知李憲說道,“司馬君實,這是要跟朕打一場持久戰,一場人心之戰啊。”
李憲躬身道:“大家,是否要……”他做了一個隱晦的手勢,意味警告或壓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