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正的聰明人,如韓琦、曾公亮、文彥博、乃呂公著、呂惠卿等人,卻從這看似尋常的“文雅賞賜”中,品出了非同尋常的政治意味。
就在年前,官家才讓宰相曾公亮牽頭,商討科舉改製之事,核心議題之一便是“增加策論比例,減少詩賦取士”。
此事在士林中已有風聲,支持者與反對者皆在暗中角力。
如今,新年伊始,官家便如此大規模、高規格地向核心官員群體賞賜《資治通鑒》、《春秋》這類側重於總結曆史經驗、探討治國得失的史鑒巨著;
以及歐陽修等大家闡釋經義、關切現實的學術筆記,其用意,幾乎是不言自明的“明示”。
這就像是在對全體官員,尤其是那些掌握著科舉出題、閱卷權力的未來考官們,發出一個清晰無比的信號:
“諸位愛卿,都看到了嗎?朕所重者,乃是這等能‘鑒往知來’、‘經世致用’的學問!”
“下一科,乃至今後的科舉取士,朝廷要選拔的,不再是隻會吟風弄月的詞臣,而是通曉古今之變、能提出安邦定國實策的乾才!”
“策論的重要性,將前所未有地提升!諸位當以此為導向,勉勵後學,亦當以此標準,為國選材!”
這份“賜書”的舉動,其政治智慧在於:
溫和而堅定:它不是一道強硬的詔令,避免了在年節期間直接激起保守派的激烈反對。它以“賞賜”這種施恩的方式出現,讓人難以拒絕,更難以在明麵上反駁。
精準的受眾:賞賜對象是帝國的決策核心和未來的主考官。信號直接傳遞給最能影響科舉風向的人,效率極高。
強大的說服力:用司馬光、歐陽修這等重量級學者的著作作為“教材”和“範本”,本身就具有極強的學術權威性和說服力,使得“重策論、重實學”的導向顯得理所應當。
賜書儀式結束後,群臣手捧書卷,叩謝天恩,陸續退出紫宸殿。每個人心中都翻湧著波瀾。
韓琦、文彥博等老成者:手持《資治通鑒》,心中了然。他們或許對激進變法有所保留,但對於科舉選拔實用之才這一點,大多持讚成態度。
官家此舉,方向是對的,手段也足夠高明。他們可能會保持沉默,或私下告誡門生故吏,要多在策論上下功夫了。
王安石、呂惠卿等改革派:內心振奮。這無疑是官家決心推進改革、選拔新銳人才的強烈信號。他們必將利用這個機會,在輿論和實務上,進一步推動科舉向“經義策論”傾斜。
一些以詩賦見長的文臣:則感到了無形的壓力。未來的仕途,恐怕不能隻靠華美的辭章了。
各地重臣、邊帥:收到《武經總要》和經史典籍,同樣心領神會。官家這是希望他們既能鎮守一方,也要知書明理,懂得運用曆史的智慧來處理複雜的軍政事務。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從宮禁傳遍京師的官員圈層,繼而將通過這些重臣,傳遞至全國。
所有讀書人都將意識到:熙寧朝的科舉,要變天了。未來的進士,必須熟讀史鑒,深通時務,方能脫穎而出。
趙頊站在殿閣的高處,望著官員們手持書卷離去的身影,目光深遠。他沒有采用激烈的方式強行推動科舉改革,而是選擇了這種“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的策略。
通過一次看似尋常的新年賞賜,他成功地向整個官僚體係及天下士子,傳遞了一個清晰、堅定且難以駁斥的改革信號。
他將改革的意圖,包裹在“重視文教”、“鼓勵實學”的正當性之下,減少了阻力,贏得了更多務實派官員的默許甚至支持。
“種子已經播下,”趙頊心中默念,“隻待春風春雨,便可破土而出。”
賞賜的蜂窩煤與青鹽,象征著他對民生實際的關切;而那些沉重的書卷,則承載著他對於革新吏治、選拔真才的迫切期望。
熙寧二年的政治風向,就在這濃濃的年味裡,伴隨著書香與墨韻,悄然轉向。
一場關乎未來帝國人才格局的深刻變革,已然拉開了序幕。而這一切,都始於正月初五這場看似普通,卻影響深遠的新年賞賜。
熙寧二年正月初五的午後,冬日暖陽懶洋洋地灑在汴京皇城的殿宇樓閣之上。
年節的喧囂尚未完全散去,但大內深處卻已恢複了井然有序的靜謐。
趙頊並未在福寧殿歇息,而是與向皇後一同,在內侍省幾名高階宦官的引導下,來到了位於宮城東北隅的內廷印刷書籍庫及附屬作院。
此地遠離前朝政務區的喧囂,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獨特的混合氣味——新研墨料的清香、上好紙張的草木氣息,以及隱隱的漆膠之味。
作院內並非熱火朝天的景象,卻有一種沉靜而高效的忙碌。數十名工匠各司其職,雕版的、校對的、刷印的、裝裱的,井然有序。
這裡生產的,並非市井流通的普通書籍,而是專供禦前、賞賜重臣、以及作為高級國禮的精品典籍。
趙頊身著常服,步履從容,仔細察看著每一道工序。
他時而拿起一塊雕刻著《金剛經》經文、刀法精湛如畫的梨木雕版,指尖拂過那深邃的筆畫;
時而駐足於一位正在給《資治通鑒》校樣進行最後核對的老儒生身旁,靜靜觀看;時而又在裝裱案前,審視著那些用蘇州重錦做麵、象牙彆子為扣的奢華書函。
陪同的內廷官員小心翼翼地介紹著,言語間充滿自豪。向皇後則安靜地跟在趙頊身側,她的目光更多地落在工匠們專注的神情和靈巧的雙手上,眼中流露出讚賞與關切。
趙頊看似隨意巡視,但每一瞥,每一問,都意有所指。他拿起一本剛剛裝訂完成、準備賜往吐蕃地區的《大方廣佛華嚴經》精裝本,對向皇後和身旁的官員說道:
“你看這經文,字字清晰,墨色勻淨,裝幀更是莊嚴寶相。吐蕃僧俗,得此經卷,豈不視若珍寶?其所感念的,不止是經文法力,亦是我大宋的工匠心血、文化底蘊。”
他放下經卷,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繼續說道:
“以往賞賜外邦,多偏重金銀絹帛。自然體麵,然終是死物。而以此等精心印製的典籍相贈,尤其是投其所好,如贈吐蕃佛經,贈遼國史鑒,贈高麗儒典……則迥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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