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一片用於書寫密令的空白竹簡,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表麵。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至全身。他想起了在稷下學宮初創此術時,管仲意味深長的話語:“周子之‘陰符’,巧奪天工,然利器亦可傷己。人心之幽微,非數算可儘測。”當時他隻覺是政客的圓滑,如今這讖語般的警告,卻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他的心臟。
“鬼穀…”一個低沉而充滿忌憚的聲音在角落裡響起,是年長一些的陰符吏田襄,他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定是他們…楚王重金招攬的‘鬼穀生’…傳說那些人…上通天文,下曉地理,中通人心…尤擅…尤擅機變謀算,破解秘術…”
鬼穀生?周鳴心中一動。這個時代神秘主義與實用技巧混雜的隱士團體?若真有人能結合對《易》的深刻理解和對世間規律的洞察,試圖反向推演他的“數學易學”體係,並非完全沒有可能。尤其是…當配合上無孔不入的間諜和內鬼!
“查!掘地三尺也要把內鬼揪出來!”先縠的咆哮打破了石屋的死寂,他雙眼赤紅,如同受傷的猛獸,“還有那些裝神弄鬼的‘鬼穀生’!老子要扒了他們的皮!”
揪出內鬼固然重要,但遠水解不了近渴。趙旃部正在被圍殲!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晉軍士兵在因情報泄露而毫無意義地死去!
周鳴猛地轉身,不再看那些竹簡和算籌。他大步走到輿圖前,目光如炬,掃視著整個混亂的戰場態勢。冰冷的邏輯再次強行壓下心頭的翻湧。泄密源未明,舊的“陰符秘算”係統已如同篩子,不堪再用。但戰場信息傳遞不能中斷!必須立刻建立一套全新的、臨時的、且內鬼和“鬼穀生”們絕對無法在短時間內破解的應急通訊體係!
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排除所有已知的、可能被對方掌握規律的模式。卦象?數字?文字?皆不可靠!需要一種全新的、與現有體係完全割裂的、隻有極少數核心將領能瞬間理解的“語言”!
靈感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他的目光落在了輿圖邊緣——那是黃河的幾條主要支流,桑乾河、沁水、丹水…它們的名字和流向…
“取空白竹牘!炭筆!”周鳴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陰符吏慌忙奉上。周鳴提筆,不再書寫任何卦爻或數字,而是飛快地在竹牘上畫下幾條簡單、抽象卻極具特征的河流線條,並在關鍵節點標注了幾個極其古老、近乎象形的單字地名:
一條彎曲的粗線,代表黃河主乾。
在某個特定位置,畫一條短促的、斜向彙入的細線,旁邊標注一個古老的“沁”字代表沁水)。
在“沁”水彙入點上遊不遠處,畫一個尖銳的、指向東南的三角形箭頭。
在箭頭旁邊,畫了一個極其簡略的、如同鳥喙的符號代表“喙”形山丘,一個隻有當地老獵戶才知道的地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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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在箭頭末端,畫了三個小小的、疊在一起的圓圈代表集結待命)。
他將畫好的竹牘交給旁邊一個看得目瞪口呆的陰符吏:“立刻複刻三份!一份火速飛鴿傳至被圍的趙旃將軍處!一份送至左翼欒書將軍處!一份…由元帥心腹,口述其形,快馬送至右翼郤克大夫處!記住!隻傳此圖!不發一言!不問一字!”
這是一種基於純粹地理特征和約定俗成地標的圖形指令!完全摒棄了任何符號化編碼!其信息隱藏在圖形的相對位置、形狀特征和那個極其冷僻的地名符號之中!除非對方對晉軍控製區內的每一處微小地貌都了如指掌,並且能瞬間理解這些抽象圖形所代表的戰術意圖突圍方向、接應點),否則絕無可能即時破譯!這是數學家的空間直覺與戰場指揮官的地形記憶在絕境中的直接碰撞!
“這…這能行?”陰符吏看著那如同小兒塗鴉般的圖形,一臉茫然和難以置信。
“速去!”周鳴厲喝,眼中是不容置疑的決絕,“遲一刻,便是千百條人命!”
信鴿撲棱著翅膀,帶著那神秘的圖形消失在鉛灰色的天空。快馬如離弦之箭,衝出營門。石屋內再次陷入等待的煎熬,每一息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周鳴背對著眾人,站在冰冷的石牆前,手指深深摳進堅硬的石縫。他能清晰地推算出趙旃部在重圍中每時每刻的傷亡率,那是一個個冰冷的、不斷跳升的數字,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一張年輕或蒼老的臉龐,一個破碎的家庭。這些死亡,本可以避免!若非他創造的“陰符秘算”…若非他自以為是的智慧…他感覺自己像一個站在屍山血海之上的工匠,低頭看著手中那把沾滿鮮血、名為“數學”的鋒利刻刀。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突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撕心裂肺的歡呼和哭喊!
“回來了!趙將軍回來了!”
“突圍了!欒將軍接應到了!”
“天佑大晉!”
石屋內的人渾身一震。荀林父猛地站起。先縠衝了出去。周鳴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喜色,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蒼涼。
他走出石屋。營地裡已是一片混亂的沸騰。殘破的旌旗歪斜地移動著,疲憊不堪、渾身浴血的士兵相互攙扶著湧入營門,許多人身上還插著折斷的箭矢。傷兵的慘嚎、幸存者的哭泣、劫後餘生的慶幸呼喊交織在一起。趙旃被親兵架著,頭盔丟了,甲胄破碎,臉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但還活著,眼神中充滿了後怕和狂怒。隊伍後麵,是用簡陋門板抬回來的、蓋著麻布的陣亡者…
周鳴的目光越過歡呼的人群,落在一具剛被抬到空地上的屍體上。覆蓋的麻布被風吹開一角,露出一張年輕得甚至有些稚嫩的臉龐,眼睛驚恐地圓睜著,凝固著生命最後一刻的絕望。他的懷裡,緊緊攥著一塊刻著歪歪扭扭名字的木牌——那可能是家鄉親人的念想。
就在這一刹那,周鳴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張年輕士兵的臉,竟與他記憶中一個模糊的身影重合了——那是去年冬天,他在齊國邊境一個小驛站避雪時,遇到的一個凍得瑟瑟發抖、卻對驛站牆上刻畫的簡陋星圖充滿好奇的流民少年!他當時一時興起,曾隨手用炭筆在地上畫了幾個簡單的九宮格,教了那少年一首辨識方向的“九宮算術歌訣”!而那少年…似乎…就是鄭國人!
一個可怕的、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他的腦海:他散播出去的知識碎片…那些他視為火種、視為啟蒙的簡單數學…是否也在不知不覺中,成了敵人破解他更複雜體係的…一塊基石?那個少年…是否還活著?他口中的歌訣…是否傳到了某些“有心人”的耳中?
就在這時,一名負責接收後方信鴿的陰符吏跌跌撞撞地跑來,臉色比死人還難看,手中緊緊攥著一支細小的銅管,聲音帶著哭腔:
“國…國師!東南!吳國戰場…淳於毅師兄…急報!”他顫抖著將銅管遞給周鳴,“我們…我們傳給吳軍的‘舟師調度’陰符指令…可能…可能也出事了!吳軍一支奇襲船隊…在椒山今安徽樅陽附近)水域…遭遇楚軍樓船主力伏擊…幾乎…全軍覆沒!”
嗡——!
周鳴隻覺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衝頭頂,耳邊所有的歡呼、哭喊、喧囂瞬間遠去,隻剩下尖銳的耳鳴。他機械地接過銅管,拔出裡麵的細小帛書展開。上麵是淳於毅熟悉的筆跡,隻有一行字,卻力透紙背,帶著絕望的焦灼:
“椒山火起!陰符有瑕!密鑰傳遞遭‘截影’,疑有‘內目’!速斷東南線!師,愧甚!”
“密鑰傳遞遭‘截影’…疑有‘內目’…”周鳴喃喃念著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西北,晉楚前線,陰符係統核心密鑰被貼身竊取,高層信使失蹤。
東南,吳楚戰場,陰符指令密鑰傳遞過程被“截影”可能指被窺視、複製或中途調包),內部存在“內目”間諜眼線)!
兩處戰場,幾乎同時!針對的都是他引以為傲的“陰符秘算”的心臟——密鑰傳遞環節!
他創造的保護殼,在真正的戰爭和人心險惡麵前,竟如此脆弱!他嘔心瀝血設計的數學迷宮,正被敵人用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背叛與窺視——從內部瓦解!而因此付出的代價,是黃河岸邊和長江水底,堆積如山的、冰冷年輕的屍體!
周鳴緊緊攥著那方小小的帛書,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他緩緩抬起頭,望向東南方那片同樣被戰火染紅的天空。視野似乎有些模糊,那跳躍的營火,仿佛變成了椒山水域燃燒的戰船,變成了陘山穀底流淌的血河。那枚冰冷的青銅虎符,那散落一地的算籌,那被鮮血浸透的輿圖,還有眼前這張年輕士兵至死緊握身份木牌的、凝固著驚恐的臉…無數畫麵在他眼前重疊、旋轉、轟鳴。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他強行咽下,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晃。他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那曾解構星辰、推演天機的掌心。此刻,這雙手上,沒有血跡,卻比任何屠刀都更讓他感到刺骨的肮臟和沉重。
他創造的知識,他引以為傲的智慧結晶,在這血肉磨盤般的戰場上,終究變成了吞噬生命的…陰符之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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