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陵渡。
黃河在這裡掙脫了山巒的束縛,驟然開闊,渾濁的河水裹挾著上遊衝刷下來的泥沙、斷木,還有某些難以言狀的、令人心悸的暗色漂浮物,咆哮著向東奔湧。深秋的寒風卷過河灘,帶著刺骨的濕冷和水腥氣,抽打在臉上如同鈍刀刮過。周鳴獨自站在渡口邊一處被戰火燎得半焦的高坡上,深色布袍在風中獵獵作響,整個人如同一截枯死的老樹樁,沉默地紮根在這片浸透了血與淚的土地邊緣。
幾日前,晉軍殘部開始分批後撤,放棄邲水以東的陣地。敗退的洪流裹挾著傷殘、驚惶和失敗的陰霾。周鳴拒絕了任何人的陪伴,也拒絕了車駕,隻身一人,近乎自虐般地沿著大軍撤退的側翼,行走在這片狼藉的戰場邊緣。他不再看焦土,不再看屍骸,不再看流民。他的目光空洞地掠過瘡痍的大地,仿佛靈魂早已在陘邑那個堆滿屍骸的土窯裡,隨著那些碎裂的黑玉算籌一同死去。他行走,隻剩下軀殼的本能。
然而,命運似乎並不打算放過他。
遠處黃河的濁浪裡,幾個小小的黑點正奮力掙紮著靠近北岸。那是幾艘殘破不堪的渡船,船體遍布箭孔和火燒的焦痕,桅杆折斷,船帆如同破爛的裹屍布垂落。船上擠滿了從南岸最後一批撤下來的晉國潰兵和傷員,個個形容枯槁,如同驚弓之鳥。
其中一艘船的船尾,一個熟悉的身影正不顧風浪顛簸,死死抱著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狹長木匣。他身上的皮甲碎裂,半邊臉被凝固的暗黑色血痂覆蓋,露出的另一隻眼睛卻亮得驚人,緊緊盯著北岸,正是周鳴的大弟子——淳於毅!他剛剛從吳楚戰場那場絕望的椒山火劫中僥幸脫身,憑借周鳴授予的“河洛律呂”殘篇和過人的機變,九死一生穿越楚軍封鎖線,一路追蹤至此,隻為將懷中那份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送達!
“淳於師兄!抓緊!”船上一個斷了手臂的士兵嘶聲提醒。
淳於毅充耳不聞,他的全部心神都係在懷中的木匣上。裡麵,不僅有他冒死帶回的吳楚前線最新情報,更重要的,是他在周鳴隱居地秘密藏書點——一處位於魯國偏僻山穀石洞中——緊急轉移出來的部分核心手稿!其中,就包括周鳴耗費半生心血、以多重數學謎題和卦爻隱喻加密的《歸藏真解》第一卷《天工格物》的原始草本!以及數卷記錄著周鳴關於數理本源、天文曆法、音律幾何等超越時代思考的未加密筆記!這是智慧的火種,是老師畢生所求的傳承之根!絕不容有失!
就在渡船即將靠岸的瞬間!
“咻——!”
“咻咻咻——!”
淒厲的破空聲如同死神的獰笑,撕裂了河風的呼嘯!對岸一處被楚軍短暫占據後又放棄的廢棄哨塔殘骸後,竟突然冒出十數名身披偽裝草衣的楚軍弓弩手!他們顯然早已埋伏在此,目標明確——截殺晉軍高級信使,奪取情報!為首者,赫然是曾參與破解晉軍陰符的“鬼穀生”之一,眼神陰鷙如鷹隼,死死鎖定了船尾那個抱著木匣的身影!
“敵襲!水下有伏!”
“保護信使!”
渡船上的晉軍頓時大亂!絕望的呼喊與弓弦的嗡鳴交織!
淳於毅瞳孔驟縮!千鈞一發之際,他竟做出了一個超乎所有人意料的舉動!他沒有尋找掩體,反而猛地將懷中緊抱的木匣奮力推向旁邊一名水性極好的親兵懷中,嘶聲吼道:“走水!帶它走!交予…”他的話被一支呼嘯而至的重箭打斷!
“噗嗤!”
沉重的三棱鐵簇狠狠貫入他的右肩胛骨,巨大的衝擊力將他帶得一個趔趄,鮮血瞬間染紅了油布包裹的木匣邊緣!他悶哼一聲,劇痛讓他眼前發黑,卻硬生生穩住身形,反手一把拔出身側佩劍,竟是不退反進,迎著如雨般潑灑而來的箭矢,猛地擋在了抱著木匣的親兵身前!劍光潑灑,舞成一團寒芒,竟格開了數支致命的箭矢!
“師兄!”親兵目眥欲裂。
“走——!!!”淳於毅的聲音因劇痛和決絕而撕裂,如同瀕死孤狼的嗥叫。
親兵含淚咬牙,抱著木匣,毫不猶豫地翻身躍入冰冷刺骨的黃河濁浪之中,奮力向北岸潛去。
淳於毅的身影,瞬間暴露在密集的箭雨之下,成了最醒目的靶子!
“噗!噗噗噗!”
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箭矢,如同毒蛇般狠狠咬入他的身體!大腿、腹部、胸膛!鮮血如同怒放的紅蓮,在他深色的衣袍上迅速暈染開來!他手中的長劍脫手墜落,身體被巨大的衝擊力撞得向後踉蹌,每一步都在船板上留下觸目驚心的血腳印。
高坡上的周鳴,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雷霆劈中!他麻木的瞳孔驟然收縮,死死釘在河心那艘在箭雨中飄搖的破船上,釘在那個渾身浴血、如同破敗人偶般搖晃的身影上!
“毅…兒…”一個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的音節,從他僵死的喉嚨裡艱難地擠了出來。
淳於毅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抬起頭,染血的視線穿透混亂的箭雨和翻騰的濁浪,精準地捕捉到了高坡上那個孤獨如化石的身影。他的臉上,痛苦瞬間被一種奇異的平靜和釋然所取代。他沾滿鮮血的嘴唇,努力地、無聲地開合著,似乎想傳遞什麼,但湧出的隻有大股大股暗紅的血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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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一枚巨大的、燃燒著的投石機石彈或許是撤退晉軍為阻敵追擊所發,卻偏離了目標)如同隕星般,裹挾著死亡的風暴,狠狠地砸中了渡船的中部!
木屑、血肉、破碎的船板、絕望的慘叫,在巨大的爆炸火光中衝天而起!整艘渡船如同脆弱的玩具,被瞬間撕裂、解體!巨大的衝擊波和水浪將附近幾艘小船也一同掀翻!
火光與濃煙吞噬了一切。
周鳴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那石彈也同時砸在了他的心臟上!他下意識地向前衝了幾步,卻又猛地釘在原地,像一尊驟然失去靈魂的石像。他眼睜睜看著那片沸騰的、燃燒著的水域,看著破碎的船體殘骸和漂浮的屍體,如同地獄的碎片,在渾濁的黃河水中沉浮、旋轉、被無情的濁浪吞沒。
那個年輕、聰慧、曾如饑似渴學習他的“數學易學”、曾與他徹夜辯論星象與數理、曾在椒山火海後發出“數算之殺,甚於戈矛乎”靈魂拷問的弟子…那個他視作傳承衣缽、守護《歸藏》希望的身影…就在他眼前,被戰爭的巨口瞬間吞噬,屍骨無存!
“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瀕死的嗚咽,從周鳴胸腔深處擠出。他死死捂住嘴,指縫間卻滲出暗紅的血絲——那是心脈被生生撕裂的證明。他以為陘邑土窯的崩潰已是極限,卻不知命運還能將更深的絕望,以如此慘烈的方式,硬生生楔入他早已破碎的靈魂!
數日後,周鳴如同行屍走肉般,回到了魯國邊境那處曾短暫安寧、如今卻彌漫著戰火餘燼的隱居小邑。茅屋依舊,院牆卻多了幾處被流矢或潰兵破壞的痕跡,顯得更加破敗荒涼。
他推開門,一股濃烈的、混雜著焦糊味、血腥味和某種奇特化學氣味的刺鼻氣息撲麵而來,嗆得他幾乎窒息。院中景象,讓他本就死寂的心,再次沉入無底冰窟。
院子一角,那個由他親手設計、弟子公輸煥魯班氏後裔)嘔心瀝血改進的“璿璣”機關工坊,此刻已化為一片廢墟!原本精巧的木架、齒輪組、傳動杆,儘數斷裂焦黑,散落一地。地麵被炸出一個淺坑,坑內和周圍散落著燒得卷曲變形的青銅碎片、融化的蠟封和大量被火焰燎得邊緣焦黑、字跡模糊的竹簡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