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院簡陋的院門尚未完工,隻是幾根粗木搭成的框架)外,站著七八個人。為首的是本地鄉的裡正,一個身材微胖、穿著稍顯體麵細麻深衣的中年人,臉上堆著慣常的、帶著幾分圓滑的笑容,但眼神深處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和為難。他身後跟著三個穿著褐色葛布短衣、腰挎短劍的漢子,眼神銳利,帶著一股衙門胥吏特有的精悍與倨傲。為首的一個麵皮焦黃,留著兩撇稀疏的鼠須,正是鄉嗇夫掌管鄉賦稅、徭役的小吏)手下的得力乾將——稅吏賈三。
“周先生!”裡正看到周鳴帶著弟子們回來,連忙上前幾步,拱手作揖,姿態放得很低,語氣卻帶著明顯的提醒,“叨擾先生清修了!這位是鄉嗇夫府上的賈三爺,奉上命,來查驗…嗯…查驗咱們鄉新墾荒地的田畝賦稅之事。”
賈三倨傲地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一雙三角眼卻像鉤子一樣,毫不客氣地掃視著天工院初具規模的屋舍、運轉的水車,最後落在遠處那整齊得刺眼的田疇上。他的目光尤其在幾架造型明顯有彆於傳統的曲轅深耕犁和正在田間操作的翻車上停留了片刻,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周先生是吧?”賈三的聲音有些尖利,帶著公事公辦的腔調,“聽聞先生乃有大學問之人,在此開荒辟土,惠及鄉鄰,本屬善舉。然,”他話鋒一轉,從懷裡掏出一卷寫滿字跡的竹簡,嘩啦一聲展開,“依《田律》,凡墾荒為田者,需報備鄉嗇,丈量定等,登籍造冊,以定賦稅徭役。先生這片地…還有依附流民所墾荒地,似乎…尚未在冊吧?”
他身後的一個胥吏立刻接口,語氣帶著刻意的刁難:“是啊!還有這些田…壟溝筆直得跟用墨線彈過似的,田埂高得能跑馬!這…這怕是把好田的規製用在荒地上充數吧?還有那些奇奇怪怪的農具、水車!誰知道是不是虛張聲勢,想瞞報田畝、少交賦稅?或者…莫不是用了什麼‘妖法’?這收成,到時候怎麼算?按荒地算?還是按良田算?先生總得給個說法!”
幾個跟著看熱鬨的本地保守老農,躲在人群後麵,聞言臉上露出幸災樂禍或深以為然的表情。他們早就對天工院那些“標新立異”的做法看不慣了,尤其是看到那些流民靠著新犁新法,開出的荒地長勢竟隱隱追上了他們的熟田,心裡更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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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幾百年傳下來的耒耜步弓,自有其道理!”一個蓄著山羊胡的老農低聲嘟囔,“弄這些花哨玩意兒,把地整得跟棋盤似的,壞了風水地氣怎麼辦?惹惱了田祖,大家都沒飯吃!”
“就是!還有那水車,嘩啦啦響,驚擾了地下的祖宗安寧!”另一個附和道。
胥渠和文茵臉色微變,阿礪更是握緊了拳頭。黑夫等流民則緊張地看著周鳴,眼神裡充滿了擔憂。他們好不容易有了安身立命之地,最怕的就是官府的刁難。
周鳴神色平靜,仿佛沒聽到那些質疑和誹謗。他示意胥渠取來幾卷竹簡。
“賈三爺明鑒。”周鳴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議論,“天工院所墾之地,確係無主荒丘野地,有鄉鄰與裡正為證。丈量之事,吾等自行完成,田畝之數、地塊之界,皆記錄在此。”他將一卷竹簡遞給賈三。簡上清晰地繪製著天工院穀地的詳細地圖,每一塊功能區都用規整的線條標明了邊界,旁邊標注著尺寸用“周尺”丈量,折算成當時通用的步數)。地圖旁附有表格,詳細列出了每一塊“離位”耕種田的麵積、初始肥力等級評估上、中、下)和周鳴依據肥力及開墾難度建議的賦稅等級荒地新墾,頭三年應減免)。
賈三接過竹簡,看著上麵精確得近乎刻板的線條和數字,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從未見過如此“工整”的地圖和田畝登記。他帶來的胥吏也湊過來看,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至於農具、水車,”周鳴繼續道,語氣依舊平淡,“乃為解耕牛稀少、人力不足之困,效法自然之力,循‘天工開物’之理而作,省力以深耕細作,何來‘妖法’之說?若論‘妖法’…”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那幾個嘀咕的老農,“不知諸位老丈可曾見過此物?”
他讓阿礪取來一塊打磨光滑的大木板。木板上,用炭條畫著一幅巨大的、類似神秘星圖般的圖案!縱橫交錯的線條構成無數大小不一的方格,方格內填滿了各種奇怪的符號——有的像粟穗,有的像豆莢,旁邊還有密密麻麻的、代表數字的短橫線類似算籌記號的簡化版)和簡短的文字標注如“密”、“疏”、“肥厚”、“瘠薄”)。這正是文茵記錄的“九宮驗田”部分核心數據的可視化呈現!在旁人看來,這繁複而充滿幾何美感的圖案,散發著一種玄奧莫測的氣息,像極了巫師占卜用的星圖或河圖洛書!
“此乃‘天工九疇圖’,”周鳴的聲音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深邃,“錄此地水土性情、作物生息之‘數’,觀其變,察其常。以此圖為憑,循‘數’而耕,方能使瘠土生金,薄田多收。其力在‘理’,在‘數’,在‘天工’,非左道旁門也。”
賈三和他帶來的胥吏看著那龐大複雜的“九疇圖”,隻覺得眼花繚亂,一股莫名的敬畏感從心底升起。他們看不懂那些符號和數字,但那宏大精密的構圖本身,就具有強大的說服力,仿佛蘊含著某種天地至理。這絕不是鄉野巫師能畫出來的東西!那幾個嘀咕的老農更是噤若寒蟬,看著那“星圖”,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迷惑,再不敢多言半句祖宗之法。
裡正察言觀色,見賈三氣焰被壓了下去,連忙打圓場:“哎呀呀!賈三爺您看!我就說周先生是真正通曉天機、善格物的大賢!這圖…這圖一看就是溝通天地之秘的寶物啊!先生開荒利民,實乃本鄉之福!這田畝賦稅,自然要按先生評估的肥力等級和新墾荒地的規矩來辦!先生,您看這樣可好?”他最後一句話是對周鳴說的,帶著明顯的討好。
賈三臉色變幻,盯著那“九疇圖”和登記冊上精確的數據,又看看遠處規整的田疇和高效運轉的翻車,心知今日遇到了硬茬子。對方不僅有“神異”手段,更有這滴水不漏的“數理”登記。強行按“良田”征稅,於法無據,鬨大了自己未必占理。他乾咳一聲,收起那副倨傲嘴臉,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既然有圖有冊,登記清晰,又有裡正作保…那就按先生所錄,定為新墾中下田三等,頭三年賦稅徭役減半。待三年後,視地力再行定等。”他揮揮手,示意手下胥吏按周鳴提供的冊子抄錄一份備案。
一場潛在的危機,暫時被那張融合了原始統計圖表與神秘學外衣的“九疇圖”化解了。
風波平息,賈三等人悻悻離去。天工院的田地裡,勞作繼續。老禾頭看著賈三的背影消失在土路儘頭,又看看田邊木板上那玄奧的“九疇圖”,再低頭看看自己腳下這片曾被認為貧瘠的土地裡茁壯生長的粟苗,心中百感交集。他猶豫再三,終於鼓起勇氣,走到正在觀察一片不同豆類混種試驗田的周鳴麵前,深深作了一揖,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
“先生…老朽…老朽厚顏,想…想向先生討教…這‘輪作’之法,還有…還有那省力的犁…不知…不知先生能否…”他粗糙的手指局促地搓著衣角,渾濁的眼中充滿了渴望和一絲卑微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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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鳴看著這位飽經風霜的老農,點了點頭:“理當如此。胥渠,取那備用的小曲轅犁來,再與老丈詳說豆粟輪作之要。”
老禾頭聞言,激動得差點跪下,被胥渠連忙扶住。黑夫和其他幾個觀望的本地農戶見狀,也紛紛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詢問起新農具和耕作方法。一種基於實用與利益的新紐帶,開始在保守的鄉土與天工院的革新之間悄然萌芽。
夕陽西下,將天工院的屋舍、田壟和勞碌的人影鍍上一層溫暖的金色。溪水潺潺,翻車“吱呀”,一派寧靜。然而,在院門內側的陰影裡,裡正卻並未立刻離開。他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田間,悄悄靠近周鳴,臉上帶著一絲神秘的憂慮,從袖中摸出一件用葛布包裹的扁平物件。
“周先生,”裡正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隻有周鳴能聽見,“方才人多眼雜,有件事…賈三爺他們沒提,但小人心裡實在不安…不得不私下稟告先生。”
他小心翼翼地掀開葛布一角,露出裡麵一片邊緣焦黑、顯然是從火中搶救出來的殘破木牘。木牘上刻著幾行字跡模糊的小字,似乎是某種登記或通緝文書,最關鍵的是,在木牘一角,刻著一個線條古樸、形如飛鳥的徽記!那徽記的形態,竟與周鳴在第一章結尾那劇痛幻象中,所見的戈柄末端的模糊印記,驚人地相似!
周鳴的目光在接觸到那鳥形徽記的瞬間,瞳孔驟然收縮!左肩那早已愈合的舊傷疤下,一股陰冷的幻痛再次毫無征兆地襲來,仿佛毒蛇蘇醒,狠狠噬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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