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院初具輪廓的“離位”田疇間,壟畝如刀削斧劈般筆直。嫩綠的粟苗破土而出,在春風裡舒展著柔弱的腰肢,將規整的幾何圖案染上一層充滿希望的翠意。然而,周鳴的目光並未停留在表象的秩序上。他蹲在一處田壟邊,身旁堆放著幾隻粗陶罐。
“文茵,取‘離三’、‘坤七’、‘艮一’三處田土。”周鳴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性。
文茵立刻帶著兩名少年弟子,手持小木鏟,快步走向被細麻繩劃分出的不同編號的田塊。他們小心地避開幼苗,分彆從三塊代表著不同地勢坡上、坡中、坡下)和初始植被狀態的土地上,鏟取表層和深約半尺的土壤樣本,裝入標有記號的陶罐。
周鳴接過陶罐,走到田邊清澈的溪流旁。他取過一隻最大的陶盆,將“離三”田的土壤倒入盆中,加入溪水,用力攪拌。渾濁的泥漿翻滾,水色迅速變深。他靜置片刻,待粗砂礫率先沉底,水麵浮起些許枯草碎屑。接著,他拿起一個底部鑽有小孔的特製雙層陶碗類似原始的過濾漏鬥),上層鋪著細密的葛布。他將上層泥漿水緩緩倒入碗中,葛布濾去了大部分懸浮的粗顆粒和草屑。濾下的水,呈現一種粘稠的土黃色。
“胥渠,取‘定色板’來。”
胥渠捧來一塊打磨光滑的木板,板上用不同礦物顏料塗抹出深淺不一的黃、褐、紅、黑等色塊,旁邊刻著“上上”、“上中”、“中”、“下”等字樣,這是周鳴設計的簡易土壤肥力參照譜。
周鳴將過濾後的泥水倒入一個透明的薄壁琉璃盞這是天工院目前最珍貴的器物,來自某次交易的“意外之獲”)。他舉起琉璃盞,對著陽光觀察水色的澄澈度、沉澱速度,又小心地將盞中液體色澤與“定色板”上的色塊對比。
“水濁而粘,沉緩,色近‘中褐’。”周鳴得出結論,“此土粘性重,雖保水,然透氣差,恐板結,不利根深。肥力…‘中’下。”他示意文茵記錄:“離三,土性粘重,色中褐,透氣差,肥力評:中下。宜深耕,多施腐熟秸草肥以鬆土。”
同樣的流程在“坤七”和“艮一”田土上重複。坤七田的泥水沉澱較快,水色較清,濾後液體呈淡黃色,定色為“中黃”,肥力評為“中”。而取自坡下低窪處“艮一”田的土樣,泥漿沉澱後,盆底竟析出一層細密的白色鹽霜!濾水清澈卻帶有澀味,定色為“下灰”,肥力評為“下下”。
“鹽堿?”周鳴的眉頭微蹙。他撚起一點析出的白霜,舌尖極其小心地舔了一下,一股鹹澀直衝喉嚨。“果然。此地近溪,窪地排水不暢,鹽分積聚。此田需深挖排水溝渠,引淡水衝洗壓鹽,暫不宜種粟黍,可試種耐鹽之蓼藍或牧草。”
圍觀的老農們看得目瞪口呆。他們世代耕作,判斷土地好壞全憑經驗——“黑油油的是好地”、“黃沙沙的沒勁”、“白堿地種啥死啥”。何曾見過如此精細的“看”土法?竟能將土地的“性子”和“力氣”分得這般清楚明白!黑夫抓了抓後腦勺,甕聲甕氣地問:“先生,這…這琉璃盞裡的水,真能看出地力厚薄?”
周鳴站起身,指向不遠處一塊用矮籬笆精心圍起的小區域。那裡被均勻劃分為更小的方塊,像一張鋪在地上的巨大棋盤。每一格方田都插著不同標記的小木牌。
“此乃‘九宮驗田’。”周鳴解釋道,聲音在春風裡清晰傳遞,“觀土色水情,僅知其性。欲明其力,需‘格物’以‘致知’。”
眾人隨著他的指引看去。隻見那些小方塊田裡,種植的作物各不相同:有的種著本地常見的矮稈粟,有的是新引進的、據說耐旱的高粱當時稱“秫”),還有豆類。即使同一種粟,播種的疏密也大相徑庭——有的密密麻麻撒了一片,有的則稀稀拉拉,株距寬得能跑兔子。更令人驚奇的是,有些方塊田裡鋪著厚厚一層腐熟的牛馬糞和秸稈碎屑農家肥),有些則隻是薄薄覆蓋一層,還有些方塊乾脆什麼肥料都沒施,光禿禿的土麵裸露著。
“文茵,記檔。”周鳴走到一塊標記著“甲三”的方塊田邊。田裡種著本地粟,株距很密,薄施了肥。“今日苗高幾何?葉色如何?有無病斑蟲害?”
文茵立刻翻開隨身攜帶的、用硝製羊皮裝訂成的厚厚簿冊和一卷空白竹簡。簿冊是“總冊”,記錄著每塊試驗田的初始設定作物、品種、播量、施肥量)。竹簡則是“日誌簡”,她熟練地用小刀在簡片上刻下日期和田塊編號“甲三”,然後仔細觀察粟苗,快速刻下:“苗高四寸二分,葉色青黃,下葉微卷,未見顯症蟲害。”
“胥渠,量‘丙七’高粱株距。”周鳴又指向另一塊田。胥渠手持一根刻有精確寸、分刻度的木尺“周尺”),小心地測量著高粱苗之間的距離,報出數據,文茵迅速刻錄。
“這…這記它作甚?”一個滿臉皺紋、名叫老禾頭的佃農忍不住小聲嘀咕,“苗長得好壞,老天爺賞飯吃,記下來還能讓它長高不成?”他身邊的幾個老農也紛紛點頭,臉上寫滿了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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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鳴沒有直接反駁,他走到一塊標記著“戊九”的田邊。這塊田種的是豆類,播種稀疏,但施了厚厚的腐熟肥。豆苗長得格外粗壯,葉片肥厚油綠,與旁邊“戊八”同樣稀疏卻未施肥、苗株明顯纖細發黃的豆田形成鮮明對比。
“老丈請看,”周鳴指著兩片豆田,“同種同疏,戊九肥厚,苗壯葉綠;戊八瘠薄,苗弱葉黃。此非天意,乃‘肥’之力也。記之,可知何種作物需肥幾何,以最少之肥,獲最大之效。”
他又指向兩塊都種著本地粟、同樣施了中等肥料的田:“再看‘乙二’與‘乙五’。乙二播密如蟻聚,乙五播疏可走馬。如今乙二之苗,細弱爭光,乙五之苗,粗壯舒展。記之,可知此粟於本地水土,最宜幾寸之距,方能使苗壯、穗大、籽粒滿。”
老農們湊近了看,果然如此!密植的粟苗擠在一起,又細又高,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疏植的則根莖粗壯,葉片舒展,生機勃勃。經驗告訴他們,密植的到了抽穗時,恐怕會倒伏一大片,收成反而不如疏植的。以前他們全憑感覺撒種,誰曾想這裡麵竟有如此精確的“尺寸”?
“先生的意思是…這地種什麼,怎麼種,下多少種,施多少肥,都能…算出來?”黑夫瞪大了眼睛,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
“非算儘天機,乃觀其道,循其理。”周鳴的語氣帶著一種理性的力量,“九宮輪轉,亦合此理。”他指向另一片區域,那裡並非整齊的方塊,而是按年份劃分的條帶,上麵種植著不同的作物序列。
“譬如這片‘輪作區’,”周鳴解釋道,“第一年,種耗地力之粟黍;粟黍收後,深翻土地,種下豆類。豆類之根有瘤,能聚土中‘精氣’周鳴將固氮菌作用模糊化為‘聚精氣’),反哺土地;待豆類收獲,土地得以喘息恢複,次年再種粟黍,其長勢與產量,是否優於連年種粟黍之地?”
他讓文茵展示去年記錄的對比數據簡牘。簡牘上清晰地記錄著:同一塊地,輪作豆類後複種的粟,其株高、穗長、籽粒飽滿度均明顯優於旁邊連年種粟的地塊,估算產量高出近三成!
老禾頭看著那對比鮮明的數據和眼前長勢不同的莊稼,渾濁的老眼亮了起來。他種了一輩子地,隱約知道豆茬地種穀子會長得好些,但從未如此清晰、如此量化地看到過差彆!他喃喃道:“豆子…真是養地的寶貝疙瘩啊…輪著種…輪著種好!”
正當老農們圍著試驗田嘖嘖稱奇,對周鳴的“格物致知”之法由疑轉信之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田間的寧靜。一個天工院的少年弟子氣喘籲籲地跑來,臉上帶著一絲緊張:“先生!裡正來了!還…還帶著幾個生麵孔,看著像是官家的人,在院門口候著,臉色…不太好!”
周鳴目光微凝。該來的,總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