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阿房宮前殿。
時值初冬,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新都的巍峨宮闕,朔風卷過渭水,帶來刺骨的寒意。然而此刻宮前巨大的廣場上,卻升騰著一種更加令人窒息的灼熱。數口巨大的青銅鼎被架在熊熊燃燒的柴堆上,鼎口烈焰衝天,扭曲的空氣發出劈啪的爆響。濃煙滾滾,裹挾著皮革焦糊、墨汁蒸騰的怪異氣味,彌漫開來,遮蔽了遠處新築宮牆的輪廓。
一排排身著黑色吏服的博士仆射,麵色蒼白,眼神麻木,如同被驅趕的羊群,機械地將成捆成捆的竹簡、帛書投入那吞噬一切的烈焰之中。《詩》、《書》、百家語……無數承載著先賢智慧、曆史記憶、學派思想的典籍,在火舌的舔舐下迅速蜷曲、炭化,化作翻飛的黑蝶,又轉瞬成灰。
博士仆射伏生,垂垂老矣,寬大的袍袖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懷中緊緊抱著一卷泛黃的《尚書》,枯瘦的手指死死摳進竹簡的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那上麵有他畢生的心血,有他老師傳下的章句訓詁。一個年輕凶悍的禦史屬吏大步走來,不由分說,劈手便奪!
“不!”伏生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鳴,如同被剜去了心肝,整個人撲上去想要搶回。那屬吏不耐煩地一搡,老人踉蹌跌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竹簡被粗暴地扯開繩索,投入最近的一口火鼎。伏生眼睜睜看著那熟悉的字跡在跳躍的火焰中迅速焦黑、模糊、化為烏有。他渾濁的老淚洶湧而出,匍匐在地,額頭重重磕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口中發出不成調的嗚咽。他身旁,另一位白發蒼蒼的儒生,死死盯著自己畢生注解的《周易》被投入火海,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仰麵倒下,再無聲息。
“哼!腐儒!”一聲冷硬的嗤笑自身後傳來。伏生艱難地抬頭,隻見幾個同樣被驅趕著走向火鼎的身影。他們衣衫簡樸,甚至打著補丁,但眼神卻異常銳利,脊梁挺得筆直。為首一人,年約四旬,麵容剛毅,正是墨家一支的首領孟勝。他身後弟子懷中,緊緊抱著幾卷墨家核心典籍:《墨經》、《備城門》、《備高臨》……上麵有精密的幾何圖示、邏輯推演和守城器械說明,處處可見周鳴“格物”、“模型化”思想的烙印。
“暴秦!焚書坑儒,滅絕斯文!此乃自絕於天!”孟勝怒視著高台方向,聲音嘶啞卻如金石交擊。他猛地掙脫押解的兵士,一個箭步衝到那口吞噬墨家典籍的火鼎前,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竟將手中一卷《大取》殘篇,奮力擲入烈焰!書卷瞬間被火舌吞沒。
“墨子之道,兼愛非攻!豈容爾等玷汙!今日我墨家弟子,以身殉道!”孟勝轉身,對著身後同樣悲憤填膺的弟子們,發出震天的怒吼。他猛地拔出腰間短劍,毫不猶豫地刺入自己胸膛!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冰冷的石板。緊接著,數名墨家弟子高喊著“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紛紛拔劍自刎或縱身跳入火鼎!烈焰瞬間吞噬了他們的身影,隻留下幾聲短促的慘嚎和更加濃烈刺鼻的焦糊味。
伏生看著眼前這慘烈的一幕,驚駭得忘記了哭泣。那衝天的火光,映照著他臉上縱橫的淚痕和絕望的溝壑。他猛地想起了當年在稷下學宮,墨者田鳩手持“小孔成像”圖,與名家公孫龍激辯的情景;想起了荀子論“天行有常”時的睿智眼神……所有這一切,連同那些未曾完全讀懂的思想光輝,都在眼前這煉獄般的火焰中,扭曲、破碎、化為劫灰。
“天……亡我華夏斯文乎……”伏生伏在地上,發出最後一聲微弱的悲鳴,昏死過去。
鹹陽城西,匠作區。
空氣裡彌漫著金屬熔煉的焦灼、木材切割的清香和皮革鞣製的腥膻,與宮前焚書的焦糊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怪誕的氣息。這裡沒有學宮的慷慨悲歌,隻有鐵錘敲打的單調節奏和工匠們沉默壓抑的勞作。
一處掛著“公輸”木牌的工坊內,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老匠公輸卯公輸般的後人),須發皆白,臉上溝壑縱橫,如同刀劈斧鑿。他佝僂著背,站在熊熊燃燒的爐火前,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爐膛內幾件正在熔化的器物——那是幾套用精銅鑄造、刻滿精密刻度的“天工標準量器”:尺、鬥、權秤砣)。火焰舔舐著銅器,刻度在高溫下扭曲變形,最終化為赤紅的銅水,流入下方的泥範中。
“爹!”一個中年漢子,公輸卯的長子公輸石,雙眼通紅,聲音哽咽,“這是太爺公輸般)傳下來的!是咱公輸家的根!是周夫子定的規矩!不能毀啊!”他撲上去想搶那尚未完全熔化的銅鬥,卻被兩個持戈的秦軍士卒粗暴地架開。
“奉廷尉令!”一個麵色冷硬的工師丞站在一旁,手持竹簡公文,聲音毫無波瀾,“秦法昭昭!‘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凡六國舊器,形製、量值不合秦製者,一律銷毀!更替新頒秦製度量!爾等匠戶,速速依新頒‘工律’‘田律’行事,不得有誤!”他指了指旁邊案幾上擺放的幾件嶄新的青銅量器,形製更加規整統一,刻著清晰的秦篆銘文和精確的刻度。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公輸卯緩緩轉過身,布滿老繭和灼痕的手微微顫抖。他沒有看那新頒的秦器,也沒有看被架開的兒子,目光掃過工坊角落。那裡,幾架改良耬車、曲轅犁的部件被拆散堆放著,上麵蒙著厚厚的灰塵。幾個秦吏正拿著清單,對著一些新繪製的農具、兵器圖譜指指點點。那些圖譜上,清晰地標注著尺寸、角度、材料配比,顯然是依據秦律新規重新繪製的“標準圖紙”。
“規矩……繩墨……”公輸卯沙啞地吐出幾個字,像是在咀嚼一枚苦果。他猛地抄起爐旁一把沉重的鍛錘,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高高舉起,狠狠砸向自己那隻曾製作過無數精巧器物的左手!
“哢嚓!”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聲!三根枯瘦的手指應聲而斷,掉落在滾燙的爐灰裡,瞬間蜷曲焦黑!
“爹——!”公輸石目眥欲裂,嘶聲哭喊。工坊內其他匠人無不駭然失色。
公輸卯臉色慘白如紙,額頭瞬間布滿豆大的冷汗,身體搖搖欲墜,卻硬挺著沒有倒下。他舉起鮮血淋漓、隻剩拇指和食指的殘掌,對著那工師丞和士卒,也對著滿屋驚駭的子孫徒工,聲音因劇痛而扭曲,卻帶著一種刻骨的決絕:“公輸家的‘規矩’……在這兒!在手上!在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分寸’裡!秦律……要新的尺碼?好!給!圖紙?給!但想刨了這手上的‘根’?休想!”
他猛地指向角落裡那些蒙塵的舊農具部件,又指向自己淌血的手:“這些東西裡的‘巧’勁兒,‘省力’的竅門,怎麼下料最省,怎麼打鐵不崩口……隻有這手知道!隻有公輸家的血脈記得住!秦律管得了尺寸,管得了這手上的‘活’氣兒嗎?!都給老子記死了!手上的功夫,腦子裡的訣竅,隻能傳子!傳孫!口對口!手把手!帶進棺材,爛在肚裡,也不能讓外人得了去!聽見沒有?!”
老匠人嘶啞的吼聲,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在充滿焦糊味的工坊裡回蕩。公輸石和幾個年輕匠人淚流滿麵,重重地點頭。那工師丞也被這慘烈的一幕震懾,臉色微變,最終隻是冷哼一聲:“瘋癲老朽!速速更換新器,依新圖施工!誤了工期,按律連坐!”說罷,帶著士卒匆匆離去,仿佛不願沾染這絕望的血腥氣。
公輸卯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地。公輸石撲上去抱住父親。混亂中,公輸卯最小的女兒,一個十五六歲、眉眼沉靜的少女公輸禾,悄無聲息地溜到那堆被拆散的舊農具旁。她飛快地從一堆木屑下,抽出一卷用油布嚴密包裹的薄薄帛書——那是當年周鳴親手繪製、公輸般完善的新式水車核心齒輪傳動圖譜,上麵有複雜的幾何結構和力學標注。她將帛書緊緊貼在胸口,又迅速塞進自己寬大的粗麻衣襟深處,小鹿般的眼睛裡,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堅毅和恐懼。
與此同時,千裡之外的稷山深處。
歲月早已抹平了天工院昔日的屋舍輪廓,斷壁殘垣被厚厚的藤蔓苔蘚覆蓋,隻有幾塊巨大的地基條石,在荒草中沉默地昭示著過往。山林寂靜,唯有風聲嗚咽,鳥鳴啾啾。
一處人跡罕至、近乎垂直的峭壁之下,布滿濕滑青苔的岩縫深處。陳數已年過六旬,須發花白,但動作依舊穩健。他身邊跟著兩個同樣沉默精悍的中年人,是他的弟子,亦是《歸藏》守護的繼承人。三人合力,正極其小心地將最後幾件沉重的器物,搬進一個剛剛清理出來的、僅容數人側身而過的幽深岩洞。
洞內陰冷潮濕,彌漫著泥土和岩石的氣息。洞壁一側,已整齊地碼放著數十卷用數層油布、蠟和皮革嚴密包裹的竹簡與帛書。最上麵一卷,包裹格外厚重,那是周鳴畢生心血巨著《天工格物篇》的原始孤本。另一側,則放置著幾件青銅儀器:一架小型但結構精密的渾儀璿璣玉衡),幾件用於測量日影的圭表,還有一套用於校準音律的青銅律管。這些,都是周鳴當年觀天測地、格物致知的核心工具,亦是天工院最後的家底。
“小心!這是夫子的‘璿璣玉衡’!”陳數低聲道,和弟子一起,將最後一件、也是最大的一件青銅渾儀,穩穩地安置在洞內最乾燥的一塊平整岩石上。儀器表麵的星宿刻度在洞壁滲水反射的微光下,幽幽閃爍。
一名弟子用火鐮點燃了帶來的鬆明。跳躍的火光驅散了洞窟深處的黑暗,照亮了陳數凝重如石刻的麵容。他走到岩洞最深處,那裡並非天然石壁,而是用巨大的、經過特殊切割的青石板嚴密壘砌而成的一道石牆,牆縫用混合了糯米汁和礦物粉末的灰漿填死,堅硬如鐵。
“時辰到了。”陳數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儀式般的莊重。他抬頭望向洞頂一道極其狹窄、幾乎難以察覺的石縫。外麵,天色已近黃昏。他默默計算著,等待著。
洞內一片死寂,隻有鬆明燃燒的劈啪聲和滴水聲。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夕陽即將沉入遠山的那一刻,一道極其纖細、近乎金色的夕陽光線,如同神隻投下的標槍,精準無比地從那道石縫中射入!光線不偏不倚,恰好照射在青石牆中央一塊不起眼的、微微凸起的圓形石鈕上!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那石鈕在夕照下,竟隱隱泛起一層溫潤的光澤,上麵極其細微的、如同星辰分布的天然紋理,在光線下清晰了一瞬。陳數和兩名弟子屏住了呼吸,眼中充滿了敬畏。這正是當年淳於毅和他埋藏《歸藏》密鑰時,依據特定星象方位設計的最後一道隱秘機關!唯有在特定的季節、特定的日落時分,陽光才能穿透重重阻礙,激活這最後的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