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稷下學宮。
時值齊威王勵精圖治、廣招賢士之際,這座由田氏代齊後重建並擴大的學術殿堂,已然取代了昔日稷山天工院的寂靜,成為天下才智輻輳、思想激蕩的風暴眼。高台廣廈,回廊相接,辯論之聲此起彼伏,如鼎沸之水。士子們寬袍大袖,或聚於庭中高談闊論,或踞坐廊下奮筆疾書,空氣中彌漫著墨香、汗味與一種近乎灼熱的求知欲。
季予一身半舊的深衣,獨立於喧囂之外,倚在學宮西側一株老槐的虯枝下,望著眼前這幅百家爭鳴的盛景,眼神複雜。離開稷山已近十年,他帶著“行知派”的弟子輾轉於魏、楚、宋之間,將周鳴所授的實用算學、邏輯推演、資源統籌之術,或明或暗地滲透給那些渴求富國強兵之術的卿大夫與策士。他們如同遊走的火種,點燃了變革的引線,卻也親眼目睹了那些“術”在權力與欲望的熔爐中,被鍛造成了何等模樣。
“夫子……”他心中默念,帶著一絲難言的苦澀與迷茫。夫子晚年所憂的“術”之異化,正以比他想象中更迅猛、更徹底的方式席卷著這個時代。稷下學宮,這片思想的沃土,也成了檢驗夫子遺產最終流向的試驗場。
一聲洪亮的斷喝,帶著金石般的鏗鏘,將季予的思緒猛地拉回:
“荒謬!‘白馬非馬’?公孫龍子!爾等名家辯士,終日玩弄詞句,混淆名實,於國於民,可有寸功之益?!”
發聲者立於學宮中央的論台之上,身材高大魁梧,膚色黝黑如鐵,正是墨家钜子腹?的得力臂膀,大匠禽滑厘。他此刻並非在展示機關巧技,而是怒目圓睜,戟指台下一位白衣勝雪、氣質清冷的中年士子——名家代表人物公孫龍。
公孫龍神色不變,隻微微抬眸,聲音清越如擊玉:“禽滑厘先生此言差矣。名者,實之賓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吾輩辨析名實,正為求‘同異之辨’,明‘是非之理’,使天下人言有所指,思有所歸,豈是玩弄詞句?譬如白馬,其色白,其形馬。若言‘白馬是馬’,則混同了‘白’色)與‘馬’形)之異。故曰‘白馬非馬’,非謂白馬非馬之實,乃謂‘白馬’之名,非等同於‘馬’之名也。此理不明,則法令條文,契約盟誓,皆可因名實混淆而生無窮紛爭,先生所重之‘兼愛’、‘非攻’,又如何能真正施行?”他邏輯嚴謹,層層推進,將禽滑厘的斥責巧妙地引向了墨家自身的訴求。
禽滑厘雖擅實務,在純粹的邏輯思辨上卻非名家對手,一時語塞,黝黑的臉膛漲得通紅。台下已有不少士子發出低低的哄笑,顯然對名家這套看似詭辯實則深奧的言談頗感興趣,甚至覺得墨家的指責過於粗鄙。
就在這時,一個沉穩的聲音自禽滑厘身後響起,替他解了圍:
“公孫先生辨析名實,精微入理,令人歎服。然墨者所求,乃‘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此‘利’與‘害’,非空言可定,必有其實在之標準與驗證之途徑。”
說話者緩步上前,與禽滑厘並肩而立。此人約莫四十餘歲,麵容方正,目光銳利如鷹隼,正是墨家後起之秀,精研“墨辯”邏輯學)與守城術的田鳩。他手中並無兵器工具,卻捧著一卷展開的竹簡,上麵密密麻麻畫著幾何圖形和演算式。
“夫周子周鳴)有言:‘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此‘本末’、‘先後’,非僅名相之辨,更需‘格物’以明其理,‘致知’以定其序。”田鳩的聲音清晰有力,蓋過了場中的雜音,“譬如名家言‘離堅白’,謂石之‘堅’觸覺)與‘白’視覺)可離析而存。墨者則問:此離析,是心中之思辨,抑或物性之本然?若為物性,當可實證!”
他展開手中竹簡,指向一幅用小篆標注的圖解:“此乃周子所傳‘小孔成像’之理!以暗室,開小孔,外置燭火,則於內壁可見倒立之焰影。此現象,非關‘火’之名相,乃光線直進之物理必然!‘光’之性,獨立於‘燭火’之名而存在,其行跡可測,其規律可循!此即‘格物’所得之‘實’!”他目光炯炯地掃視全場,尤其在公孫龍臉上停留片刻,“墨家‘墨辯’,取周子邏輯之筋骨,更重‘三表法’——‘上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曆史經驗),‘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感官實證),‘廢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實踐效果)!以實證為基,以邏輯為繩,以利民為準,方不為玄虛之名相所惑,方能明‘堅白’之實乃不可離析於石!方能造守城之連弩,知其射程幾何,勁力幾分,皆由‘格物’之數理模型推演而出,非臆測也!”
田鳩一番話,將周鳴倡導的“邏輯推理”與“實證精神”緊密結合,並巧妙地以“小孔成像”這一可複現的物理實驗作為論據,有力地回擊了名家偏重名相思辨的傾向,又完美契合了墨家“重實利”的核心訴求。場中議論風向頓轉,不少士子紛紛點頭,看向墨家的眼神多了幾分敬重。公孫龍雖麵色依舊平靜,但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凝重,顯然意識到墨家在邏輯和實證結合的道路上,已非昔日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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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予看著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墨家,這個組織嚴密、紀律嚴苛、以“非攻”為旗幟的學派,竟成了夫子理性精神最堅定、也最富成效的繼承者之一。田鳩手中那份明顯帶有天工院印記的圖解,正是夫子思想融入墨家血脈的明證。
稷下學宮的喧囂尚未平息,千裡之外的秦國櫟陽城商鞅變法初期都城),卻彌漫著一種截然不同的肅殺與高效。
秦國大良造府邸,氣氛凝重如鐵。年輕的秦孝公贏渠梁高踞主位,麵色沉靜,眼神卻銳利如鷹隼,掃視著堂下激烈爭論的群臣。左側,以甘龍、杜摯為首的老世族,麵沉似水,眼神中透著強烈的不滿與抗拒。右側,衛人公孫鞅商鞅)昂然而立,身形瘦削卻挺拔如鬆,眼神冷冽如西陲寒冰,手中緊握著一卷展開的竹簡,其上密密麻麻全是數字與表格——正是他嘔心瀝血製定的《墾草令》草案核心。
“大良造!”上大夫甘龍須發皆張,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墾草令》!儘奪民田,廢阡陌,行‘轅田’!更定什伍連坐,輕罪重刑!此令若行,無異於剜肉補瘡,竭澤而漁!秦國民風古樸,豈容此等嚴刑峻法壞我根本?祖宗之法不可變!”
商鞅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錐鑿石:“甘龍大夫言必稱祖宗之法。然則,穆公稱霸西戎之法,可曾助我大秦東出函穀,逐鹿中原?孝公之前,秦地貧瘠,民風彪悍卻散漫,私鬥成風,公戰畏死!府庫空虛,甲兵不利!列國視秦為戎狄,會盟不與!此等‘祖宗之法’,守之何益?徒令社稷傾頹,宗廟蒙塵!”
他猛地將手中竹簡拍在案幾之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震得堂中燭火搖曳:“‘世易時移,變法宜矣’!此非鞅之臆斷,乃‘數’之所示!”他手指重重戳向竹簡上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數字,“此乃鞅遣乾吏遍訪秦地三載所得!田畝幾何?戶數幾何?丁壯幾何?畝產幾何?私鬥致死幾何?賦稅拖欠幾何?府庫曆年收支幾何?皆在此冊!一目了然!”
他目光如刀,逼視著臉色發白的甘龍:“敢問甘大夫,依你之見,欲使秦國倉廩實、兵甲利、民畏公戰而恥私鬥,當如何?空談仁義?坐等天降粟米?抑或,”他語氣陡然轉厲,“依此確鑿之‘數’,行非常之策?!”
商鞅轉身,麵向秦孝公,躬身一禮,聲音斬釘截鐵:“君上!《墾草令》之要,首在‘儘地力’!廢井田阡陌,開立‘轅田’按戶授田,可買賣),非為奪民之產,實為‘均’!均田畝於耕者,使其有恒產而有恒心!此乃周子‘均輸平準’思想之活用!‘什伍連坐’,輕罪重刑,看似嚴苛,然依‘數’推演,秦民散漫私鬥之積弊,非雷霆重典不足以震懾!唯有使‘怯於私鬥,勇於公戰’成為刻入骨髓之本能,方有強兵之基!此乃周子‘行為模型’與‘激勵算法’於國政之極致應用!至於賦稅、軍功之‘明碼標價’,爵位田宅之‘量化賞賜’,更需依‘數’而行,精準無誤,令耕者知其所獲,戰者曉其所求!如此,民力方可如臂使指,儘為國家所用!”
他拿起另一卷竹簡,上麵是複雜的幾何圖形與計算:“此乃依周子‘築城要略’所繪新都‘鹹陽’之基址圖!依山形水勢,取幾何之優,求守禦之固,兼通衢之便!其城垣角度、甕城布局、街道寬窄,皆經反複推演計算,務求以最小民力,築最堅之城!此亦是‘數’之功!”
商鞅的話語,如同一柄冰冷的鐵算盤,將秦國積弊、改革方略、預期收益乃至新都建設,都敲打出了清晰而殘酷的數字回響。每一個決策,都建立在看似冰冷無情的數據收集與模型推演之上。甘龍等老世族被這赤裸裸的“數字暴政”噎得啞口無言,他們習慣了模糊的禮法與人情世故,對這種將一切價值包括人命)都納入計算體係的做法,感到一種源自骨髓的恐懼和排斥。
秦孝公的目光,卻隨著商鞅的陳述越來越亮。他看到了數字背後那條清晰可見的強國之路——一條摒棄了虛妄仁義、直指力量核心的務實之路。他緩緩站起身,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寡人意決!《墾草令》即日頒行!有敢議者,以律論處!”他的目光掃過臉色灰敗的甘龍等人,最終落在商鞅身上,“大良造,秦國未來,儘托於卿之‘法’與‘數’!”
季予雖遠在臨淄,卻通過行知派弟子遍布列國的耳目,第一時間知曉了櫟陽這場決定秦國命運的朝議。當他聽到商鞅那套將周鳴“量化思維”、“資源優化”、“激勵模型”發揮到極致、甚至走向冷酷無情的“耕戰體係”時,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夫子用於“厚生利用”的算學,在商鞅手中,已徹底化為一部高效運轉、吞噬個體、鍛造戰爭機器的國家算術!這究竟是夫子的榮光,還是夫子的悲哀?
稷下學宮,慎到精舍。
此處氣氛與外麵百家爭鳴的喧囂截然不同。精舍內陳設簡樸,唯書卷盈架。慎到,這位以重“勢”、講“法”聞名的法家學者,正與一位風塵仆仆的年輕士子對坐。那士子正是季予的得意門生之一,名喚計然化名),精於籌算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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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請看,”計然將一卷寫滿數字的帛書鋪在案上,“此為弟子遊曆齊、魏、楚三地大市,曆時兩年記錄之物價波動詳冊。糧、鹽、鐵、帛……隨豐歉、戰和、商旅通塞而漲落,看似無常,然細究其裡,實有脈絡可循。”
慎到捋著胡須,目光銳利地掃過帛書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和繪製的折線圖:“哦?有何脈絡?”
“弟子依周子所遺‘平準’之法,輔以‘概率推演’之思,”計然手指點向圖表關鍵節點,“發現物價漲跌,雖受天時人事擾動,然其長期走勢,實受‘供需’這雙無形之手牽引!供過於求則價跌,求過於供則價漲。而影響供需之根本,在於‘錢幣流通之量’與‘貨物生產之實’!若官府能掌握此‘數’,於豐年穀賤時增價收購‘斂’),儲入官倉;於災年穀貴時減價拋售‘散’),平抑市價。此所謂‘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長此以往,既可防止巨商大賈囤積居奇盤剝小民,亦可使物價歸於相對平穩,利於民生,更可充實國用!”
慎到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拍大腿:“妙!此論深得‘法’、‘勢’之精要!官府操此‘平準’之術,便是掌握了調控經濟之‘勢’!此‘勢’一成,法令方能暢行無阻,巨賈豪強亦難與國爭利!此非空談道德,乃實打實的治國利器!”他興奮地站起身,在精舍內踱步,“周子之學,用於商君則為強兵之刃,用於此處則為安民之盾!‘數’之為用,存乎一心!此論當詳加闡發,著於吾之《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