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邑的春播,在周鳴那兩畝薄田奇跡般的早苗催動下,如火如荼地全麵鋪開。凍土在無數農人的鋤頭下艱難地翻開,飽含著微薄希望的粟種被撒入尚帶寒意的泥土。郤芮的命令如同軍令,無人敢怠慢。然而,籠罩在霍邑乃至整個晉國北境的陰雲並未散去,戎狄的威脅如同懸頂之劍,讓每一日的安寧都顯得彌足珍貴。
數日後,郤氏彆院的氣氛陡然變得莊重而肅殺。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尚未燃儘的柏枝和香茅的煙氣。通往宗廟的道路被打掃得一塵不染,身著玄色深衣的郤氏族人及重要的家臣、將領肅立兩側,神色凝重。今日,是郤氏宗廟舉行春祭大典,並卜問今歲戎狄吉凶的日子。
周鳴作為郤芮新近“招攬”的特殊人物,也獲準列席於宗廟之外,位置靠後,與一眾低級家臣站在一起。他依舊穿著那身漿洗得發白的舊衣,在周圍華服肅穆的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無數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奇、審視、猜忌,尤其是來自宗廟深處那幾位身著繁複巫祭服飾的老者方向,投射而來的冰冷敵意,如同實質的針芒。
郤氏宗廟並不宏大,卻透著一股沉甸甸的古樸與威嚴。粗壯的梁柱支撐著厚重的屋頂,牆壁上繪著象征郤氏先祖功業的模糊壁畫。正中的祭壇上,犧牲的血氣與香燭的煙霧繚繞升騰。祭壇前方,一個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此人便是郤氏宗族的大巫——偃。他身形枯瘦,卻穿著一件極其寬大、用深紫色錦緞縫製的巫袍,袍上用金線繡滿了繁複扭曲的星宿、雲雷和獸麵紋飾,顯得異常沉重。他頭上戴著高聳的玉冠,垂下串串玉珠,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尖削蒼白的下巴和兩片薄而緊抿的嘴唇。他手持一柄通體烏黑、頂端鑲嵌著巨大綠鬆石的玉柄法杖,杖身似乎散發著幽幽的寒氣。他整個人如同從古墓中走出的幽靈,散發著一種腐朽、陰冷又高高在上的氣息,與宗廟內莊嚴肅穆的氣氛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為一體。他便是巫鹹的靠山,郤氏內部守舊力量在神權領域的代表。
祭樂低沉地奏響,帶著某種古老而壓抑的韻律。偃巫在祭壇前緩緩起舞,動作僵硬而充滿儀式感,口中吟唱著艱澀難懂的禱詞。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被這氣氛所扼製。
儀式的高潮到來。偃巫停止了舞蹈,枯瘦的手指從身旁童子捧著的玉盒中,極其鄭重地拈起一束五十根蓍草莖。草莖呈深紫色,顯然經過特殊炮製,散發著淡淡的藥草氣息。他屏息凝神,開始了繁瑣而神聖的“揲蓍”儀式。
隻見他雙手極其緩慢而莊重地分合著蓍草,每一次分合都伴隨著低沉含糊的咒語。蓍草莖在他枯瘦的手指間上下翻飛,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劃出玄奧的軌跡。整個宗廟內落針可聞,隻有蓍草相互摩擦發出的細微沙沙聲,以及人們壓抑的呼吸聲。每一次分合,都仿佛在撥動著命運的琴弦。
漫長的儀式終於結束。偃巫將最後剩餘的蓍草莖數仔細排列於祭壇中央的玉盤之上。他凝神細看,枯槁的身軀猛地一震,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擊中。他緩緩抬起頭,玉珠簾後那雙深陷的眼睛驟然睜開,射出兩道如同鬼火般幽冷的光芒,直刺人心!
“噫——!”一聲如同夜梟悲鳴的尖嘯從他喉嚨裡擠出,帶著無儘的驚恐與沉重。
他猛地舉起手中的綠鬆石法杖,杖尖直指北方,聲音嘶啞而高亢,如同喪鐘敲響,在整個宗廟內外回蕩:
“《坎》!上六!習坎,入於坎窞,凶!”
“坎為水,為險陷!重坎相疊,險中之險!上六陰爻居險極,失道而陷深淵!此乃滅頂之兆!”
偃巫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玉盤上排列的蓍草,仿佛那上麵正流淌著淋漓的鮮血:
“神靈示警!今歲狄患,非比尋常!白狄、赤狄、山戎諸部,必如滔天洪水,自北而來!非零星襲擾,乃舉族傾巢!意在破我邊城,血洗霍邑!其鋒銳不可當,其勢凶險絕倫!此乃亡族滅祀之禍!當傾全邑之力,堅壁清野,死守待援!切不可存半分僥幸!”
“《坎》卦上六!凶!大凶!”他最後的聲音如同詛咒,重重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死一般的寂靜!
宗廟內外,所有郤氏族人和家臣將領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人群。《坎》卦本就主險陷,上六爻更是凶中之凶!大巫偃言之鑿鑿的“舉族傾巢”、“血洗霍邑”、“亡族滅祀”,配合著他那陰森可怖的形象和不容置疑的權威,瞬間擊潰了大部分人的心理防線。竊竊私語聲變成了壓抑的驚呼和恐慌的騷動。連郤芮的臉色也驟然陰沉到了極點,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緊握的拳頭指節發白。偃巫的占卜,如同給整個霍邑套上了沉重的枷鎖。
就在這恐慌彌漫之際,一個平靜的聲音在人群後方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壓抑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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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卦凶險,誠然。然上六爻辭‘習坎,入於坎窞’,其‘習’字,亦有反複、熟習之意。險陷雖深,若知其性,熟其路徑,未必不能循隙而出,化險為夷。”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說話的,正是周鳴!
他無視周圍驚愕、憤怒、甚至如同看瘋子般的目光,緩步從人群中走出,來到宗廟門檻之外,對著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的偃巫,以及神色驚疑不定的郤芮,微微躬身。
“放肆!”偃巫的尖嘯幾乎撕裂空氣,“無知豎子!安敢妄解神意,褻瀆蓍草靈驗!《坎》之上六,絕境死地,何來‘循隙’?!你欲陷我霍邑於萬劫不複乎?!”
周鳴神色不變,目光迎向郤芮,聲音沉穩:“大夫,卜筮示象,乃神靈之啟。然解象斷事,需察微知著,觀其變數。狄人是否真能如洪水滔天,非僅憑一卦可定,更需察其根本,度其形勢。”
他話鋒一轉,不再糾纏於卦象本身的解釋,而是拋出了實質性的分析:
“狄人舉族南下,需三力:一為驅力饑寒所迫),二為合力諸部同心),三為腳力天時地利)。今觀其形:
去歲雪暴酷寒,狄人牛羊凍斃者十之六七此據邊軍斥候探得各部落丟棄獸骨數量、及今春零星擄掠所求物資推斷其內部存糧枯竭程度,生存壓力巨大,此為驅力強)。
然月前,赤狄大酋之子死於白狄遊騎之手,兩部血仇未解,互遣斥候襲殺不斷此據抓獲狄人俘虜口供及邊境發現分屬不同部落的死者標記交叉驗證,內部矛盾尖銳,合力弱)。
北地積雪雖融,然融雪泥濘,山溪暴漲,其慣行獵場與南下隘口,多處仍為‘雪擁冰塞’之態此據歸化狄人向導描述其傳統行軍路線地形特征,結合周鳴自身對霍邑以北山區雪線觀測及融雪速度模型推算,行軍難度極大,腳力受限)。”
周鳴的語速平穩,每一個判斷背後,都隱含著對零散軍報、俘虜口供、地理觀察等信息的提取、交叉驗證和量化分析。他如同一個最高明的分析師,從浩如煙海的碎片信息中,提煉出最核心的變量因子。
無形的算籌在他腦海中飛速排列:
驅力指數生存壓力):基於牲畜損失率>60)、部落規模、劫掠需求強度近期襲擾目標轉向小型儲糧點),賦值高0.85)。
合力指數內部團結):基於仇殺事件頻率上升)、俘虜對異部落敵意描述、未觀測到大規模部落盟會跡象,賦值極低0.25)。
腳力指數行動能力):基於地形通行難度融雪泥濘+溪流暴漲)、傳統隘口雪況報告多處未通)、馬匹春季掉膘狀態斥候觀察),賦值中低0.4)。
一個簡單的加權決策樹模型瞬間生成:
若合力與腳力任一嚴重不足<0.3),則大舉入侵>5000人規模)可能性驟降。
當前合力0.25)遠低於閾值,腳力0.4)勉強支撐中小規模襲擾。
綜合評估:大舉入侵概率p<0.2。更可能為多股、分散、以劫掠小型儲糧點和牲畜為目標的襲擾p>0.7)。
他再次看向郤芮,語氣篤定:“故,《坎》之凶險,非指狄人傾巢血洗之‘勢’,實乃指今春狄人饑寒交迫、內部傾軋、行路艱難之困境!其勢如困獸,雖凶險,然爪牙自傷,步履蹣跚。我霍邑隻需守要害,固壁壘,精斥候,擊其散逸,則其險自解,反可趁其亂,收漁利招撫離散小部)。此即‘習坎’之真意——知其險,熟其性,則險中有緩,凶中藏吉。”
周鳴的解讀,如同在《坎》卦這潭象征著絕望的死水中,投下了一塊理性的巨石,激起了驚濤駭浪!
“妖言惑眾!巧舌如簧!”偃巫徹底暴怒,枯瘦的身軀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寬大的巫袍如同蝠翼般鼓蕩。他手中的綠鬆石法杖狠狠頓地,發出沉悶如雷的巨響,震得玉珠簾嘩啦作響。他那雙隱藏在玉珠後的眼睛,射出怨毒無比的光芒,死死釘在周鳴身上,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
“你以凡俗之智,妄測天機!以螻蟻之目,窺視神意!此乃褻瀆!是對我郤氏先祖,對天地神靈最大的不敬!”偃巫的聲音尖利刺耳,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瘋狂,“你口口聲聲‘數’、‘理’,不過是東夷蠱惑人心的邪術!豈能與傳承自三代的龜蓍神術相提並論?!”
他猛地轉向郤芮,玉珠簾激烈晃動,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和煽動:“主上!此子來曆不明,持齊符而潛入我晉!初以詭術亂農時,今又妄解神卦,動搖軍心!其心可誅!其行必招天譴,引狄禍!斷不可留!”
宗廟內,幾位身著華服、須發皆白的老者郤氏族老,代表守舊勢力)也紛紛點頭,看向周鳴的目光充滿了厭惡和警惕,低聲附和著偃巫。恐慌剛剛被周鳴的分析稍稍平複的人群,再次被偃巫的煽動和族老的態度所影響,陷入了更大的不安和搖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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郤芮的臉色陰晴不定。周鳴春播的“神跡”猶在眼前,其分析條理清晰,切中肯綮,尤其是對狄人內部矛盾的分析,與軍報隱隱吻合,極具說服力。但偃巫作為宗族大巫,其權威根深蒂固,他的“大凶”預言和煽動性的指控,如同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郤芮的心頭。他需要決斷,一個能徹底服眾、平息紛爭的決斷!
偃巫顯然看出了郤芮的猶豫。他眼中閃過一絲陰狠決絕的光芒,向前一步,聲音如同寒冰撞擊,響徹宗廟:
“主上既難決斷,老朽有一法,可辨真偽,可證神心!”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宗廟庭院中央——那裡,幾名巫祝正抬著一口巨大的青銅方鼎,將其架在熊熊燃燒的鬆木火堆之上!鼎中,清油翻滾,氣泡翻湧,刺鼻的氣味和灼人的熱浪滾滾而來,鼎壁在烈焰舔舐下迅速變得暗紅,發出令人心悸的嗡鳴!
“沸鼎神判!”偃巫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請主上擇一死囚!令其赤手入此沸鼎,取鼎底之銅環!若此子所言為真,有神靈庇佑,則死囚安然取出銅環!若其言為虛,褻瀆神明,則死囚必遭天罰,骨肉成糜!此乃天意昭昭,鬼神共鑒!周鳴,你可敢應此神判?!以證你‘數理’不虛?!”
沸鼎取物!神判!
宗廟內外,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這殘酷而古老的裁決方式驚呆了!恐懼瞬間攫住了每個人的心臟!看著那口在烈火中嗡鳴、油浪翻滾的巨鼎,感受著撲麵而來的灼人熱浪,仿佛已經聞到了皮肉焦糊的可怕氣味!
郤芮瞳孔驟縮,顯然也沒料到偃巫會提出如此酷烈的手段。他看向周鳴,眼神複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鳴身上。偃巫枯槁的臉上露出猙獰而得意的笑容,仿佛已經看到周鳴在恐懼中退縮,或者死囚在沸油中哀嚎的景象。幾位族老也捋著胡須,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周鳴的目光,平靜地投向庭院中央那口咆哮的青銅巨鼎。鼎下的鬆木燃燒正旺,火焰呈現出明亮的黃白色,發出劈啪的爆響。鼎中的油液劇烈翻滾,表麵升騰起濃密的青煙,氣泡密集破裂,發出“咕嘟咕嘟”的恐怖聲響。鼎壁靠近火焰的部分已經由暗紅轉為熾熱的亮橙色,甚至微微透光。整個巨鼎如同地獄的入口,散發著毀滅的氣息。
他沒有立刻回答。時間仿佛凝固。每一秒都無比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