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後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鐵錐,鑿在寂靜的石牢中。積弊成屙!誤差累積!大廈將傾!每一個詞都像重錘,敲擊著屈蕩的心神。周鳴沒有給出具體的預言,卻用曆法誤差這個精妙絕倫的比喻,徹底揭示了晉國衰亡的內在邏輯和不可逆轉的“勢”!這比任何具體的占卜或預言,都更透徹,更令人心驚,也更符合楚莊王尋求“大數”的期望。
屈蕩深深吸了一口氣,眼中震撼與欽佩交織,更有一絲了然。楚王想要的“衰變之數”,周鳴已然給出——不是某個具體的時間點,而是那必然崩潰的趨勢本身!這株“靈星扶桑樹”,換來的是一個洞察曆史規律的深邃答案。
“周子之言,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聵!寡君聞之,必深以為然!”屈蕩再次鄭重一揖,心悅誠服。
周鳴微微搖頭,臉上並無絲毫得色,反而掠過一絲深沉的疲憊與悲憫。他轉過身,走到囚室最內側的角落,那裡堆放著少許他獲準帶入的私人簡陋之物——幾卷邊緣磨損的空白竹簡,幾支禿筆,一小罐墨,還有幾根他視若珍寶、隨身攜帶的算籌如今已所剩無幾)。他俯身,從中抽出一卷看起來格外厚實、用麻繩仔細捆紮好的竹簡。
竹簡表麵粗糙,並無題名。周鳴將它托在手中,感受著竹片的冰涼和分量,如同托著千鈞重擔。他走回屈蕩麵前,雙手將竹簡遞出,動作異常莊重。
“此簡,煩請屈子帶回楚地。”周鳴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懇切,“此中所錄,非權謀之術,非爭霸之策。乃周某觀天地之氣,察四時之變,合以算理,推演疫癘瘟疫)流行之模型。”
屈蕩神色一肅,雙手恭敬接過。入手沉重,竹片冰涼。
“其法,”周鳴繼續道,語速加快,仿佛要將最重要的信息傾吐而出,“首重‘氣’之流通。人居稠密處,穢氣鬱結,為癘氣滋生之巢。當以算籌,計其戶數,量其地廣,推演‘氣’之壅塞節點。”他手指在空中虛點,如同在描繪一張無形的城市地圖,“再察天時。大旱之後,水源汙濁,蚊蠅滋生;大澇之後,濕氣彌漫,腐物橫生;冬春之交,寒氣未退,暖意已生,冷熱相激,最易生變。此皆可量化,以概率推其疫發之險。”
“其三,觀人群流動。商賈往來,士卒征調,流民遷徙,皆為癘氣傳播之徑。可設哨卡,錄其來去方向、人數多寡,以算理推演其可能播散之路徑與範圍。”他的眼神銳利如刀,“若能據此模型,於癘氣初萌之地,速斷其‘氣’之壅塞隔離),引活水以滌汙濁改善衛生),廣儲藥石以備急建立防疫儲備),並循其傳播路徑預警四方……雖不能儘滅天災,然活萬民於水火,遠勝廟堂之上,一策傾覆千軍萬馬之‘功’!”
周鳴的話語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力量。在晉國的權鬥泥潭中,他深感無力。但這源於數學理性的疫病模型,是他為這苦難時代所能貢獻的、超越國界與紛爭的純粹智慧。他直視屈蕩:“此術,不涉權爭,不染血腥。所求者,唯生民一線生機。望楚君仁德,能使之播於南土,或可……澤被蒼生。”
屈蕩捧著那卷沉甸甸的竹簡,感受著其承載的分量,臉色前所未有的肅穆。他讀懂了周鳴眼中那份超越個人生死與國彆恩怨的懇切與托付。這卷竹簡的價值,遠勝過千軍萬馬,這是真正能“活萬人”的聖賢之術!
“周子仁心,澤被蒼生!此術關乎社稷根本,萬民性命,蕩必親手呈於寡君!我楚地江河縱橫,暑濕多疫,得此神術,乃上天所賜!蕩代南國黎庶,拜謝周子!”屈蕩後退一步,雙手高捧竹簡,對著周鳴深深一躬到底,語氣激動而誠摯。
周鳴輕輕頷首,心中稍慰。他目光掃過自己那堆簡陋的隨身之物,最終落在那僅存的幾根算籌上。他走過去,從中揀出一根保存最為完好、色澤溫潤如玉的舊算籌。這根算籌跟隨他多年,見證了他無數次的推演與頓悟,是他數學思維的象征。
他回到屈蕩麵前,沒有言語,雙手捏住算籌的兩端。在屈蕩驚愕的目光中,周鳴凝神聚力,指節微微發白,猛地向下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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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聲清脆而決絕的斷裂聲在死寂的囚室裡驟然響起,如同玉磬碎裂,格外刺耳。那根承載了無數智慧痕跡的算籌,應聲斷為長短幾乎相等的兩截!
周鳴攤開手掌。兩截斷籌靜靜地躺在掌心,斷裂處木刺微張,露出新鮮的木質紋理。
他將稍長的那一截緊緊攥在手中,斷口刺入掌心,帶來一絲微痛,卻異常清醒。他將另一截斷籌,鄭重地放在了屈蕩捧著《疫病模型》竹簡的手上。
“此半籌,為信物。”周鳴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刻入金石,“若他日……楚地遇大疫,依此模型施為而遇不解之難,或此術需隨天時人事更易……持此半籌,尋得另一半者,或可……續此算理,解彼困厄。”他沒有明說誰能擁有另一半,也沒有說如何尋找。這折斷的信物,如同一個加密的契約,一個關於知識傳承與未來希望的、超越時空的伏筆。
屈蕩看著掌中斷籌與竹簡,瞬間明白了這舉動的深意。這是托付,是信任,更是一種在無常世事中為寶貴知識留下延續火種的深謀遠慮!他用力點頭,將斷籌與竹簡一同小心地收入懷中貼身藏好:“周子所托,重於千鈞!蕩以性命擔保,必不辱命!”
一切交代完畢,石牢內再次陷入短暫的寂靜。隻有兩人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在石壁間回蕩。屈蕩知道,此地絕不可久留。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眼前這位身陷囹圄卻心係天下、智慧如海卻又悲憫如佛的異士,再次躬身:“周子保重!他日若得機緣,寡君必傾力迎周子南遊!蕩……告辭!”
他不再多言,迅速拉上兜帽,重新融入鬥篷的陰影之中,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至門邊,側身閃出門縫。沉重的木門再次被小心翼翼地合攏,鎖舌“哢噠”一聲落下,隔絕了內外。
囚室瞬間又沉入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與死寂。唯有那株“靈星扶桑樹”依舊靜靜躺在地上,二十八宿玉片在從天窗漏下的微弱星月之光中,散發著幽冷而神秘的光澤,無聲地證明著剛才那場超越囹圄的對話並非虛幻。
周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右手緊握著那半截溫潤又帶著新鮮斷刺的算籌,斷口處的木刺深深硌著掌心,帶來一種尖銳而真實的痛感,驅散了所有不切實際的虛幻感。左手掌心,仿佛還殘留著《疫病模型》竹簡粗糙而沉重的觸感。楚使屈蕩身上那股混合著柏木灰燼與南方森林水澤的獨特氣息,似乎還隱隱浮動在黴腐的空氣裡。
晉獄的冰冷石壁依舊禁錮著他的身軀,但這短暫的交鋒,那株來自南方的青銅神樹,那卷寄托了生民希望的竹簡,還有掌心這半截斷裂的信物,如同幾道狂野的南風,猛地灌入了這口死寂的深井!
“晉獄困我身……”他低低地、無聲地念出這半句,目光穿透頭頂那方狹窄的木柵天窗,望向那片被切割的、深邃無垠的夜空。南天的星宿,在楚人鑄造的神樹上熠熠生輝,此刻仿佛也在那片真實的夜空中向他投來遙遠而神秘的注視。
掌中斷籌的刺痛感愈發清晰。他緩緩收攏五指,將那半截算籌緊緊攥住,仿佛握住了一把鑰匙,一把指向未知南方、指向另一種可能性的鑰匙。胸中那股因“六卿算陣”崩解和“下宮之難”而鬱結的沉重與挫敗,在這南風的激蕩下,竟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縫隙。一種混雜著疲憊、警醒、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被宏大命題重新點燃的探究欲,如同冰層下的暗流,開始悄然湧動。
“楚風動我思……”他嘴唇微動,無聲地續上了後半句。目光從天際收回,落在那株靜靜躺在地上的“靈星扶桑樹”上。楚人的天文,楚人的巫覡,楚人理解世界的獨特方式……那是一片與晉國冰冷權謀和禮樂枷鎖截然不同的土壤。屈蕩話語中隱含的楚國氣象,那種疏朗、神秘、甚至帶著幾分原始野性的蓬勃力量,如同投入他理性心湖的一塊巨石,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思想漣漪。
晉國六卿的權鬥,在他那套追求精準預測的模型中,已顯露出不可逾越的混沌邊界。他看到了“誤差累積”的必然,看到了“大廈將傾”的頹勢。再深陷其中,試圖去計算每一個卿大夫瞬息萬變的念頭,每一次爾虞我詐的結盟與背叛,無異於飲鴆止渴,甚至可能再次引火燒身。沙盤上崩潰的模型和“算囚九誡”的冰冷箴言,如同警鐘長鳴。
那麼,南方呢?那片被中原視為“荊蠻”的土地,那片孕育了如此瑰麗青銅神樹和獨特巫覡文化的土地,那片正在楚莊王雄才大略下迅速崛起的土地……它的“數”,它的“理”,又是怎樣的形態?它的“勢”,又將如何與這紛亂的天下互動?《疫病模型》是一顆種子,半截算籌是一個信物,它們能否在那片迥異的土壤中,避開晉國這般無休止的權鬥漩渦,找到生長的縫隙?
“算不儘北國權鬥……”他喃喃自語,語氣中帶著一種勘破後的疲憊,也帶著一絲解脫般的釋然。晉國的棋局,已成死局,至少對他這個身陷囹圄、且看透其必然衰亡邏輯的局外人而言,已無繼續落子的必要。再精妙的計算,投入那混沌的權鬥漩渦,也終將被吞噬殆儘。
他緩緩蹲下身,手指拂過青銅神樹冰冷的枝乾,感受著其上二十八宿玉片的圓潤與精密。南方的星辰,南方的風,南方的未知……如同一幅全新的、充滿挑戰卻也蘊含無限可能的畫卷,在他緊閉的精神視野中緩緩展開。
“……且看南天新局!”
最後五個字,如同一聲低沉卻充滿力量的宣言,從他口中吐出。不再是疑問,而是決斷。他猛地站起身,將那半截算籌緊緊貼在胸口,仿佛要將其融入骨血。狹小囚室中,他那挺直的背影,在青銅神樹幽冷星光的映襯下,竟透出一股掙脫枷鎖、破繭而出的銳利與沉靜。目光再次投向那方小小的天窗,這一次,他的視線仿佛已穿透了木柵與石壁的禁錮,投向了遙遠南方的、那片星圖所昭示的未知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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