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變化出現了。寒戰的強度似乎減弱了一絲，持續時間也縮短了少許。高熱攀升的速度好像也慢了一點，雖然峰值依舊灼人，但那種要將靈魂都燒成灰燼的狂暴感似乎有所收斂。更重要的是，咳嗽的頻率降低了，咳出的血絲也淡了許多。
老醫官再次進來診視，解開包紮查看傷口時，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傷處周圍的暗紫色似乎褪去了一點，腫脹也略消，滲出的不再是渾濁的淡黃，而是較為清亮的組織液。
“這…先生之算，竟能調禦己身陰陽？”老醫官的聲音帶著深深的震撼和敬畏，看向周鳴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個行走於世間的神隻。他行醫數十載，從未見過有人能以如此“算計”的方式對抗如此險惡的傷病。
周鳴沒有力氣回答，隻是疲憊地閉了閉眼。身體的痛苦並未消失，依舊沉重如枷鎖，但他清晰地感覺到，那失控的“振蕩”正在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由精確的計算和強大的意誌共同構築的力量——緩緩地拉回可控的軌道。微分方程的曲線，正朝著“康複解”的方向艱難而穩定地移動。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侍者刻意壓低卻難掩緊張的通報聲：“國君駕臨！”
室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侍童嚇得跪伏在地，老醫官也連忙躬身退到一旁。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屬於晉國最高權力者的威壓。
晉厲公一身常服，但眉宇間積鬱的陰鷙和疲憊，比華服冕旒更能昭示其身份。他走到榻前，俯視著形容枯槁、氣息微弱的周鳴。目光掃過侍童還未來得及藏起的、染血的麻布巾，又落在周鳴蒼白如紙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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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卿受苦了。”厲公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太多情緒，“賊子猖狂，竟累及先生，寡人必嚴查，給先生一個交代。”
周鳴掙紮著想撐起身子行禮，被厲公抬手虛按了一下製止了。“卿且安心靜養。寡人知卿有神鬼莫測之算，乃我晉國重寶。此番凶險，幸賴天佑，保全性命。”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周鳴枕邊散落的幾根算籌上，又轉向侍童記錄體溫和症狀的木牘。上麵那些奇怪的刻劃符號，他看不懂，但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某種規律。
“寡人得此物，溫潤凝神，或對先生之疾有益。”厲公從隨侍的寺人手中接過一個巴掌大小的扁平方盒，打開。裡麵是一塊近乎無瑕的玉髓薄板，通體呈現溫潤的乳白色，隱隱透著冰藍的脈絡。玉板表麵被打磨得極其光滑，上麵用極細的金絲，鑲嵌出異常繁複、層層嵌套的幾何圖案，既有規整的方格圓點，也有蜿蜒回旋的曲線，仿佛將河圖洛書的奧秘與星辰運行的軌跡濃縮於方寸之間。玉髓觸手冰涼，寒意直透肌膚，瞬間壓下了傷口處的灼熱脹痛。
“此乃玉髓算板。”厲公將玉板輕輕放在周鳴的枕邊，“望此寒玉，能稍解先生苦楚。”
周鳴的目光落在玉板上，瞳孔微微一縮。這絕非尋常的玉器。那金絲鑲嵌的圖案，看似玄奧神秘，落在他眼中，卻透出一種高度結構化、信息密集化的幾何美感。那些嵌套的方格，像某種密碼矩陣的雛形；回旋的曲線，又暗合著函數軌跡的韻律。這玉板本身材質奇特，冰涼徹骨，似乎能吸收、穩定思維波動。這更像是一件……用於高級加密計算或精神凝練的“法器”原型！厲公將此物贈他，是單純的關心，還是某種更深的試探？抑或是希望借他之手，解析這玉板中隱藏的奧秘？
“謝…君上…厚賜…”周鳴嘶啞地回應，手指無意識地撫過玉板冰涼的表麵。就在指尖劃過某個回旋曲線的交彙點時，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玉板邊緣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天然裂紋上。那道裂紋從邊緣向內延伸，蜿蜒曲折，恰好穿過了金絲圖案中代表“晉”地方位的一個關鍵節點，又隱隱指向象征“公室”的核心符號。一種冰冷的不祥預感，如同玉髓的寒意，瞬間沿著他的指尖蔓延至全身。
這裂紋，像極了此刻晉國看似強盛霸業下，那深藏不露、不斷蔓延的裂隙——公室衰微，六卿坐大，厲公的猜忌與暴戾，還有那隨時可能再次爆發的、針對他周鳴的暗箭！這珍貴的玉算板，與其說是撫慰傷痛的良藥，不如說是一個冰冷的警示。
“先生保重。”厲公似乎並未察覺周鳴瞬間的異樣，又說了幾句場麵話，便帶著人轉身離去。沉重的腳步聲遠去，室內隻剩下滴漏單調的“嗒…嗒…”聲，以及周鳴壓抑的喘息。
然而，國君的探望隻是一個開始。接下來的幾日，太卜府的門檻幾乎被踏破。代表各卿族勢力的使者絡繹不絕，送來的“慰問”堆積如山。
範氏使者送來了珍貴的百年老參，言辭懇切，盛讚周鳴“筮算定鼎”之功指第四卷的鄢陵之戰），言語間卻隱隱暗示，若非某些人暗指對手卿族）調度糧草“偶有遲滯”，先生也不必親臨險境以致負傷。精致的漆盒裡，人參旁還放著一卷最新的邊境戎狄部落衝突記錄——這是範氏勢力範圍的情報，既是示好，也是提醒。
中行氏送來了華麗的錦緞和幾件精巧的青銅酒器。使者笑容滿麵，稱“聊解先生養寂之苦”，卻“無意間”提起，新近捕獲了幾個行刺當日的可疑遊俠，經拷問，似乎與郤氏某個旁支子弟的門客“略有牽連”。話點到為止，留下無儘的猜疑空間。
郤氏送來的禮物最是豐厚，整車的黍米、醃肉、時令鮮果。使者姿態放得極低，痛斥刺客“喪心病狂，離間君臣”，賭咒發誓郤氏上下對先生“敬若神明”。然而，在那一筐上好的黍米最底下，侍童發現了一隻被悄悄塞入、已然開始腐爛的彘肩豬腿）。在極其重視祭祀與禮節的春秋，這無異於最惡毒的詛咒和羞辱！
就連遠在絳都之外的趙氏、韓氏、魏氏，也派了快馬送來問候的簡牘和當地的藥材土儀。趙氏家主趙武趙盾之孫，趙朔之子，此時尚年幼，由其母趙莊姬及家臣主事）的簡牘由人代筆，字跡工整，透著少年人少有的沉穩與關切，隻問安好，不涉他事。韓氏簡牘則委婉提及北方狄人又有異動，希望先生早日康複，再“卜定邊安民之策”。魏氏的禮物中規中矩，附帶的簡牘卻隱晦地表達了對“和戎”之策可行性的思考，似乎想探探這位“易聖”的口風。
最令人脊背生寒的，是智氏送來的“禮物”。他們沒有送任何吃穿用度，而是送來了一隻裝在金絲籠中的玄龜。龜甲烏黑油亮，本應是長壽祥瑞的象征。然而，當侍童小心翼翼地將龜從籠中取出，準備放入府中水池時，才發現這龜的生機早已斷絕，四肢僵硬，竟是一隻精心炮製、栩栩如生的死龜！龜甲的紋路被一種奇異的朱砂顏料重新描繪過，形成了幾個詭異的、充滿詛咒意味的符號。隨龜附上的簡牘隻有冷冰冰的八個字：“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這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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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份“慰問”背後，都藏著冰冷的算計、赤裸的拉攏、或惡毒的詛咒。晉國這台龐大而精密的權力機器，在短暫的休戰間隙，其內部的傾軋與暗鬥，比戰場上的刀光劍影更加凶險致命。周鳴臥於榻上，如同風暴眼中暫時寧靜的一點，卻清晰地感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無形的壓力與殺機。這些卿族送來的東西，本身就是一個複雜的博弈信號矩陣，每一個舉動都在傳遞信息，試圖影響他的立場，或者，直接宣告他的結局。
他讓侍童將那些記錄著卿族動向和邊境情報的簡牘放在枕邊。身體依舊虛弱，但思維在玉髓算板的冰涼觸感和求生意誌的支撐下，逐漸清晰銳利起來。他一邊對抗著體內的毒素，運用著呼吸算法緩解痛苦，一邊開始翻閱這些簡牘。
手指拂過冰冷的竹片，目光掃過墨寫的篆字，腦中卻飛速運轉著：
範氏提供的邊境衝突地點、頻率…標記在地圖上意識中），結合往年氣候記錄，擬合衝突爆發概率與降水、牧草豐歉的關係…
中行氏暗示的“線索”…分析其指向郤氏旁支的可能性，評估這是事實還是嫁禍…計算若采信此說，對當前六卿勢力平衡產生的衝擊波…
郤氏送來的腐爛彘肩…這是最原始的情緒表達，代表該勢力內部某股力量極端的敵意。需要評估這股力量在郤氏內部的影響力權重…
智氏的死亡威脅…直接、明確。需將其視為一個高度危險且不按常理出牌的“極端變量”納入所有後續計算模型…
趙、韓、魏的動向…相對溫和克製，是潛在的平衡力量？還是韜光養晦？韓氏提及的狄患與魏氏暗示的“和戎”，這或許是…一個破局點？
紛繁複雜的信息如同洶湧的潮水，衝擊著他疲憊的神經。他需要模型，需要算法，需要從這混沌的表象中，剝離出決定性的參數和規律。他下意識地拿起枕邊那冰涼的玉髓算板。光滑的表麵映出他憔悴的倒影，那繁複的金絲圖案在幽暗的光線下仿佛活了過來，緩緩流動。他伸出因虛弱而顫抖的手指，沿著金絲勾勒的幾何線條輕輕滑動。一股奇異的冰涼寧靜感順著指尖傳來，稍稍撫平了腦海中的翻騰。這玉板，似乎真能凝聚心神，輔助推演？
他嘗試將範氏情報中的幾個關鍵衝突地點坐標，對應到玉板圖案的特定節點上；將各卿族近期動作的“攻擊性”與“合作性”賦值，試圖在那些嵌套的方格中找到某種排布關係…玉板的冰涼觸感像一條引線，讓他的思維在數據的迷宮中穿行得更快、更清晰。那些代表卿族的符號，在玉板的“棋盤”上仿佛化作了移動的棋子，每一步都牽動著整個晉國的“勢”。
突然，一陣劇烈的、無法抑製的嗆咳再次襲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肺腑，要將他生生撕裂！
“咳！咳咳咳——噗！”
一大口滾燙的鮮血，如同怒放的紅梅，猛地噴濺而出！猩紅的血點，星星點點，濺落在他蒼白的衣襟上，濺落在枕邊散開的簡牘上，也濺落在手中那塊冰涼剔透的玉髓算板上。
溫熱的鮮血，與冰冷的玉髓形成了刺目的對比。殷紅的血珠，順著玉板上那繁複玄奧的金絲紋路緩緩流淌，浸潤著那些象征權力、疆域、星象的幾何線條，最終，無可避免地滲入了那道代表晉國命運裂痕的細微縫隙之中。
血，染紅了算籌，也浸透了冰冷的玉算板。晉國這台龐大機器的內裡，也正被無形的毒血侵蝕著。室內的藥味被濃重的血腥氣覆蓋。
玉髓算板在案頭滲出霜色，血絲在金紋裂罅間蜿蜒如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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