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中條山南麓。
這裡沒有郢都南郊那種彌漫的絕望,卻充斥著另一種令人喘不過氣的重壓。山巒如同被巨斧劈開,裸露出犬牙交錯的、暗紅與青灰交織的猙獰岩壁。空氣中彌漫著硫磺、汗酸、炭火和一種金屬粉塵特有的、令人舌根發澀的腥氣。巨大的礦坑如同大地的傷疤,深不見底。叮當作響的鑿石聲、絞盤轉動的吱嘎聲、監工粗暴的嗬斥聲、奴隸們沉重的喘息和偶爾壓抑不住的痛苦悶哼,彙成一股沉悶而壓抑的噪音洪流,在山穀間回蕩,撞擊著冰冷的岩壁。
這裡,是晉國,乃至整個中原的命脈之一——中條山銅礦。青銅,國之重器,兵戈禮樂之本。掌控銅礦,便是掌控了鑄造權力的基石。然而,自晉厲公後期剪除郤氏三卿“三郤之難”),欒氏借機坐大,其勢力便如同盤踞在礦脈上的貪婪毒藤,深深紮根於此。如今,厲公雖已逝,新君年幼晉悼公),權柄操於諸卿之手,欒氏雖遭打壓,其在中條山的勢力卻依舊盤根錯節,如同這山中的礦洞,幽深難測。
周鳴在魏絳親信護衛的簇擁下,行走在礦區的碎石小道上。他依舊穿著素色深衣,外罩一件防塵的麻布鬥篷,但臉上戴著一方浸過藥汁的細麻麵巾,以阻隔那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金屬粉塵。他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的一切:那些在監工皮鞭下佝僂著身體、背負沉重礦石筐、步履蹣跚的奴隸,如同黑色的蟻群,在陡峭的礦道和泥濘的坡地上蠕動;那些披著簡陋皮甲、眼神凶狠、腰挎青銅短刀的礦監,如同巡視領地的鬣狗;還有那些依山而建、冒著滾滾濃煙的冶煉工棚,火光在暗沉的天色下跳躍,映照著工棚門口堆積如山的礦渣,以及偶爾抬出的、被灼傷或毒氣熏倒的奴隸屍體。
“周先生,這邊請。”引路的礦監頭目名喚黑豕,身材魁梧,滿臉橫肉,一道刀疤從左眼斜劃至嘴角,笑起來更顯猙獰。他態度看似恭敬,但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與警惕。他是欒氏在此地的忠實爪牙。“按魏大夫吩咐,先生所需查閱的曆年礦冶產出、車次調度、徒隸損耗等賬冊,皆已備於庫房。”他指了指山腰處一座用巨石壘砌、守衛森嚴的石屋。
石屋厚重的大門推開,一股濃烈的黴味、塵土味和劣質竹簡的腐朽氣息撲麵而來。昏暗的光線下,隻見一排排高大的木架幾乎頂到石屋頂棚,上麵層層疊疊堆滿了落滿灰塵的竹簡、木牘和一卷卷硝製粗糙的羊皮卷。空氣凝滯得如同墳墓。
“都在此處了。”黑豕咧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先生慢慢看,若有不明之處,儘管吩咐小人。”他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這浩如煙海的賬冊,在他看來,便是埋葬任何外來者好奇心的最佳墳墓。
周鳴沒有說話,隻是緩步走入這塵封的“故紙堆”。他的目光並未立刻投向那些堆積如山的賬冊,而是落在了石屋中央一張巨大的石案上。石案上,散亂地擺放著幾卷攤開的簡牘,上麵密密麻麻記載著一些看似常規的內容:某年某月某日,某號礦坑,出礦石若乾車,運往某號冶煉爐,得粗銅若乾斤。旁邊還雜亂地放著幾根用來計數的算籌和一塊沾滿汙漬的計數板。
他拿起一卷簡牘,指尖拂過冰冷的竹片。墨跡陳舊,記錄格式刻板。然而,當他仔細審視那些代表車次編號的符號時,瞳孔卻不易察覺地微微一縮。那些編號並非簡單的數字序列如“甲一”、“乙二”),而是夾雜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初九、六二、九三、六四……這赫然是《易經》六十四卦的爻位標記!
“黑豕監工,”周鳴的聲音在寂靜的石屋內顯得格外清晰,“這‘初九’車次,運自何礦坑?‘九三’車次,又運往何處?”
黑豕臉上的橫肉一僵,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立刻被他掩飾過去:“回先生,這…這都是下麵記錄的小吏圖省事,胡亂編的記號罷了!當不得真!礦坑爐號,後麵都標著呢!”
“哦?胡亂編的?”周鳴不置可否,放下簡牘,目光掃過石屋角落。那裡,堆放著一小堆從不同礦坑采集來的礦石樣本,顏色、質地、光澤各不相同。他踱步過去,隨手拿起一塊暗紅色、夾雜著綠色星點的礦石,掂了掂,又拿起一塊青灰色、質地更顯致密的礦石。
“這些礦石,成色似乎差異甚大。”周鳴狀似無意地問道,“冶煉所得粗銅,成色如何?”
“回先生,都…都差不多!都是好銅!”黑豕連忙回答,語氣卻有些發虛。
周鳴不再追問。他心中已如明鏡。欒氏掌控銅礦多年,貪墨走私,中飽私囊,豈會留下直白的賬目?這看似刻板混亂的流水賬,必然暗藏玄機!車次編號用卦爻標記,絕非隨意!礦石品位含銅量及雜質)的差異,也必然在賬目中有其隱秘的表達方式。
他轉向魏絳派來的護衛隊長,低聲吩咐了幾句。護衛隊長領命,帶著幾名甲士快步離開石屋。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數日後,一架結構極其複雜、閃爍著幽冷青銅光澤的儀器,被小心翼翼地運抵中條山礦區,安置在礦監官署旁一間臨時清理出來的寬敞石室內。這便是周鳴要求魏絳秘密督造的——“渾象銅儀”。
此物高近一人,主體是一個巨大的、蝕刻著周天星宿、黃道十二宮、二十八宿及精細節氣刻度的青銅渾天球天球儀)。天球由精巧的齒輪組驅動,可以緩慢旋轉,模擬天象運行。然而,在渾天球的下方基座處,卻並非簡單的支架,而是一個多層的、可旋轉的青銅圓盤組。
最上層圓盤:邊緣蝕刻著完整的六十四卦卦象符號,盤麵有三百六十個精密刻度對應周天度數),中心有一個可以移動的青銅指針卦爻指示器)。
中層圓盤:蝕刻著神秘莫測的河圖圖案一六居下,二七居上,三八居左,四九居右,五十居中),圖案線條凹陷,內嵌烏金,在特定角度下幽光流轉。盤麵同樣布滿精密刻度。
下層圓盤:蝕刻著更為繁複的洛書圖案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為肩,六八為足),圖案以凸起的銀線勾勒,與河圖形成陰陽對照。盤麵亦布滿刻度。
三層圓盤由一根貫穿的青銅軸連接,可以獨立旋轉,也可以聯動。圓盤組下方,是一個光滑的青銅板,板上固定著幾根可滑動的青銅計算尺,尺上刻著代表礦石重量、粗銅產量、損耗比例等參數的精密刻度。
整個銅儀結構複雜,線條冷硬,充滿了超越時代的幾何美感與神秘氣息。它被冠以“推演曆法、敬授民時”的名義運來,但在黑豕等欒氏爪牙眼中,這不過是周鳴這個“神算”裝神弄鬼的新把戲罷了,對其警惕之心反而略減。
銅儀安裝調試完畢的當夜,石室內燈火通明。周鳴屏退閒雜人等,隻留下兩名絕對可靠的、精通算術的魏氏心腹小吏。他站在巨大的銅儀前,玉髓算板放在手邊,神色凝重。
“開始吧。”周鳴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取‘景公十三年,仲秋’礦冶流水賬簡冊。”
小吏迅速從堆積如山的簡牘中找出相應年份月份的記錄,攤開在銅儀旁的木案上。竹簡上,一行行刻著:
“九三車次,出丙坑,石八車,入丁爐,得銅五百七十斤。徒損一。”
“六四車次,出甲坑,石十車,入丙爐,得銅六百三十斤。徒損零。”
“初九車次,出乙坑,石七車,入戊爐,得銅四百九十斤。徒損一。”
……
周鳴的目光首先鎖定車次編號——“九三”、“六四”、“初九”……這些卦爻符號。他伸出雙手,緩緩轉動渾象銅儀最上層的卦象圓盤。隨著盤麵的旋轉,蝕刻的卦象符號在燈火下明滅不定。他將中心的青銅卦爻指示器,精準地撥動到“九三”爻位對應的刻度上。哢噠一聲輕響,齒輪咬合,指針固定。
“九三,離卦第三爻,爻辭‘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凶’。”周鳴低聲解讀,但這爻辭本身並非關鍵。關鍵在於,通過卦象圓盤,“九三”這個符號被轉化為一個精確的圓周角度坐標——一百一十七度!
“記錄坐標:117度。”小吏立刻在素帛上記下。
周鳴繼續操作,將指示器撥到“六四”爻位觀卦第四爻),得出坐標:216度。
“初九”爻位乾卦初爻),坐標:18度。
……
很快,該月所有車次的卦爻編號,都被轉化成了一個個冰冷的圓周角度數值。
“第二步,礦石品位。”周鳴的目光移向簡牘上的“得銅”數量。同樣八車礦石“九三”車次),丙坑出產得銅五百七十斤;而十車礦石“六四”車次),甲坑出產得銅六百三十斤。表麵看,甲坑礦石似乎品位略低?但直覺和礦樣觀察告訴他,甲坑的青灰色礦石成色應更好才對!這矛盾,便是貪墨的痕跡!
他轉向銅儀的中層——河圖盤。河圖,一六屬水居北,二七屬火居南,三八屬木居東,四九屬金居西,五十屬土居中。在周鳴眼中,這不僅是方位象征,更是一套精密的數理轉換係統!
“河圖,金數在西,為四、九。”周鳴的手指拂過河圖盤上西方代表“金”的凹陷區域,“假設礦石品位以‘金數’為基,藏於其中。”他緩緩旋轉河圖盤。
“以‘九三’車次得銅量五百七十斤為顯數。”周鳴開始推演,“五百七十,去其零數,取整五百七十。河圖金位基數四、九。嘗試‘九’為乘數因子…”
他小心地調整河圖盤的旋轉角度,使其西方金位四、九)與上層卦象盤得出的“九三”坐標117度,以及下層洛書盤某個預設位置暫時固定)形成特定的幾何對應。同時,他撥動青銅計算尺上的滑塊,對應礦石重量八車)、得銅量五百七十斤)。
“顯數五百七十÷九河圖金位乘數因子)=六十三點三三…非整數,不合理。”周鳴立刻否定。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嘗試‘四’為乘數因子:五百七十÷四=一百四十二點五,亦非整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