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北高原的風,是帶著牙齒的。它呼嘯著掠過廣袤的、尚未完全解凍的莽原,卷起地上殘存的、沙礫般的雪沫,抽打在人的臉上、手上,留下刀割般的刺痛。目之所及,是望不到邊際的枯黃與灰褐,隻有零星頑強的、低矮的灌木點綴其間,昭示著這片被嚴寒統治的土地上,生命仍在艱難喘息。腳下,是堅硬的、泛著鐵灰色的凍土,鐵鎬砸下去,隻能留下一個淺白的印痕,發出沉悶而絕望的回響。這裡,是晉國新近從赤狄部族手中奪取的“飛狐原”,一片被晉人視為雞肋的苦寒之地,也是周鳴推行“和戎”之策,嘗試將冰冷的數字轉化為生命熱力的第一塊試驗田。
凜冽的朔風中,周鳴裹著一件厚重的、鑲著赤狄風格毛邊的皮裘,佇立在一處地勢略高的土丘上。他身旁站著魏絳派來的得力家臣胥臣,以及幾位被強行遷來此地的狄人部族首領。狄人們麵色黧黑,裹著粗糙的皮袍,眼神裡混雜著對新土地的陌生、對晉人強製遷徙的怨憤,以及一絲深藏的、對眼前這位“晉國神巫”的敬畏與懷疑。他們世代遊牧,逐水草而居,對“種地”二字,尤其是種在這樣一片鳥不拉屎的凍土上,充滿了根深蒂固的不屑與迷茫。
“周生,”胥臣看著腳下硬如磐石的土地,眉頭緊鎖,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此地…真能種粟?戎人皆言,此乃天神唾棄之所,隻配長些喂牲口的野草!”
一位身材魁梧、臉上帶著刀疤的狄人首領烏洛,用生硬的晉語附和道:“晉國大人!雪狼和羚羊才屬於這裡!把種子埋進冰裡?那是送給地老鼠的禮物!”周圍的狄人發出一陣壓抑的哄笑,帶著濃濃的嘲弄。
周鳴沒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不顧刺骨的寒意,將手直接按在冰冷的凍土上。指尖傳來的堅硬與冰冷,如同觸摸一塊巨大的、沉睡的玄冰。他閉上眼,並非祈禱,而是在腦海中構建模型。“地溫生長函數”——這是他此行成敗的關鍵。粟種發芽、破土、生長,需要適宜的溫度。這凍土之下,並非永恒的死寂,它必然存在著隨深度和時間變化的溫度梯度,如同一條潛藏的地熱之河。他需要找到那條能讓生命萌動的“等溫線”。
“取‘地眼’來。”周鳴的聲音平靜無波,穿透風聲。
幾名太卜府的精乾弟子立刻抬上幾個特製的、粗陶燒製的圓筒狀器物。這些“地眼”口徑約一尺,深三尺,內壁經過特殊打磨,異常光滑。每個筒底都預先放置了一個小小的、同樣由陶土燒製的空心罐,罐內注滿清水,罐口用塗了蠟的軟木塞密封,塞子上插著一根細長的、同樣塗蠟防水的空心蘆葦杆,一直延伸到筒口之外。最奇特的是,每個陶筒的外壁上,都清晰地刻畫著不同的、代表深度的刻度線——一尺、二尺、三尺。
“挖!”周鳴指著腳下選定的幾處位置。這些點並非隨意選取,而是依據他對地形、日照、風向的初步判斷,代表了凍原上幾種典型的微環境:向陽緩坡、低窪背風處、靠近水源的濕地邊緣、以及毫無遮擋的開闊平地。
晉國的士卒和征調來的狄人壯丁,揮舞著沉重的鎬頭,在凍土上艱難地挖掘。堅硬的土塊崩飛,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每一次下鎬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力氣。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們的衣衫,又在凜冽的寒風中迅速結霜。狄人們沉默地勞作著,眼神中的懷疑更甚——這晉國巫師,難道是想挖穿大地,尋找地母的心臟嗎?
深坑挖好,將特製的“地眼”陶筒小心地垂直放入坑中,筒口與地麵齊平。然後,將挖出的凍土塊仔細回填,儘量還原其原本的密度和層次結構。最後,用厚厚的枯草和獸皮覆蓋在筒口周圍,防止風雪直接灌入。蘆葦杆則小心地探出覆蓋物,指向天空。
“此乃‘觀地氣’之器,”周鳴對圍觀的狄人首領們解釋,話語中巧妙地融入了他們能理解的“靈性”概念,“深埋地底之陶罐,如大地之耳,傾聽地脈之息。其中之水,感知地心之溫。每日晨、午、昏三次,觀測這蘆葦管內水柱之高低變化。”他指著蘆葦杆內清晰可見的水位線,“水位升,則地氣暖;水位降,則地氣寒。不同深度的‘地眼’,感知不同地層之暖意。此乃‘格物窮理’,以數測天心!”
烏洛等狄人首領瞪大了眼睛,看著那些不起眼的陶筒和細細的蘆葦管,仿佛在看什麼神秘的巫術法器。那水位線當真能告訴他們大地是冷是暖?這比薩滿的舞蹈和羊骨占卜更讓他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的“真實”。
接下來是種子處理。粟種被小心地攤開在鋪著乾淨麻布的木板上。周鳴取來幾堆不同質地的材料:一種是晉陽附近常見的、草木燃燒後的灰白色細灰;一種是赤狄人燒製陶器時特意收集的、質地更細膩均勻的青灰色陶窯灰;還有一種則是混合了少量碾碎木炭粉末的深灰色灰燼。
“種子覆甲,厚薄關乎生死。”周鳴拿起一把粟種,展示給負責播種的狄人老農看,“覆灰過薄,猶如赤身裸體立於寒夜,霜氣透骨,嫩芽必死。覆灰過厚,如同背負巨石入眠,種子奮力掙紮,亦難透氣見光,終將窒息於黑暗之中。”他抓起一把細白灰,均勻地撒在一小片種子上,薄薄一層,如同初雪覆蓋。“此乃‘浮甲’,僅能防微小霜露。”又抓起一把陶窯灰,覆蓋在另一小片種子上,厚度明顯增加,形成一層細膩的灰殼。“此為‘重甲’,可禦稍深之寒。”最後,他取來混有木炭粉的深灰,覆蓋得最厚實,幾乎將種子完全掩埋。“此為‘鐵甲’,禦寒最強,然風險亦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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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知‘甲’之厚薄恰到好處?”一個臉上布滿風霜皺紋的狄人老農忍不住問道,渾濁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強烈的求知欲。種地,尤其是種活地,是關乎部落存續的大事。
“需‘算’。”周鳴指向旁邊一塊巨大的、被削平的青石板。石板上,他用赭石顏料繪製著一個奇特的圖形:橫軸代表覆灰厚度,縱軸代表粟種發芽所需的最低地溫。圖形並非直線,而是一條先陡峭下降覆灰增加,保溫效果顯著提升),隨後逐漸變得平緩保溫效果趨近極限),最後甚至可能略微上升覆灰過厚導致透氣不良、地溫反降)的曲線。“此乃‘熱阻之數’!”他解釋道,“灰,如同種子與寒氣之間的‘牆’。牆越厚,寒氣越難侵入,種子所在之地越暖。然牆亦有‘透氣’之性,過於厚實,則種子自身呼吸之氣亦被阻隔,如同悶罐,反生其害。故需尋此‘曲線’之穀底——以最薄之灰,得最佳之保溫!”他手指點在那條曲線的最低點,“此點之覆灰厚度,即為最優解!依此地之寒、此灰之性不同灰燼的導熱性能需實測),吾已算出,當以陶窯灰為主,覆厚約一指節半約三厘米),混少量木炭灰,可得此效!”
狄人們聽得雲裡霧裡,但那清晰的圖形和“一指節半”的具體厚度,卻讓他們有了明確的依循。這“神巫”不是空口說白話,他給出了看得見、摸得著的“規矩”。
土地被艱難地翻開、耙平,按照周鳴的規劃,劃分成不同的試驗區塊。播種開始了。在狄人老農們緊張而笨拙的操作下,覆蓋著不同厚度、不同材質灰燼“鎧甲”的粟種,被小心翼翼地埋入依舊冰冷的土壤中。每播下一粒種子,都像是一次對嚴酷自然的挑戰,一次對渺茫希望的押注。
最後一步,是起壟。但這裡的壟,與晉陽平原上的筆直田壟截然不同。周鳴指揮著人們,在選定的田塊上,挖掘出方向、深度、間距各異的溝壑壟溝),並將挖出的土堆放在溝壑的兩側,形成高低起伏的土壟。最引人注目的是幾處向陽緩坡上的田壟,它們的走向並非正南正北,而是帶著一個明顯的、精確計算過的傾角。
“此乃‘引陽之法’。”周鳴站在一道傾斜的壟溝旁,指著天空。弟子們抬來一個簡易的日晷,晷針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投下淡淡的影子。“冬日之陽,低垂南天,其光斜射。壟溝之向,若直指南北,則溝底終日難見天光,陰寒積聚。若使壟溝斜向,如渠引水,則可令低垂之日光,最大限度傾瀉入溝底,暖其土,護其苗!”他手中的算籌在沙盤上快速移動,構建著三維的幾何模型,“依此地之緯度以北極星高度角推算),冬至、春分、夏至之日軌角度,吾算得此壟溝當偏東南十五度半開掘!如此,自冬至後,陽光可逐日深入溝底,驅散凍氣,猶如無形之手,為種子鋪就溫床!”
烏洛看著那傾斜的壟溝,又看看日晷上移動的影子,再看看周鳴沙盤上那些代表陽光入射角度的線條,粗獷的臉上肌肉抽動。他不懂那些線條和數字,但他本能地感覺到,這“巫師”不是在裝神弄鬼,他是在用一種他們無法理解的方式,真正地“捕捉”和“馴服”太陽的力量!一種對自然偉力的敬畏,混雜著對這種冰冷“技藝”的震撼,在他心中翻騰。
種子播下,覆蓋著精心計算的“灰甲”,躺臥在方向各異的壟溝之中,被凍土和嚴寒緊緊擁抱。日子在呼嘯的寒風和偶爾飄落的春雪中一天天流逝。晉國的胥臣每隔幾日便快馬來查看,眼中難掩焦慮。狄人們每日例行公事般地巡查田地,眼神麻木,心底早已認定這是一場徒勞。隻有周鳴和他那幾個最核心的弟子,如同最精密的機械,每日雷打不動地重複著觀測。
拂曉,天色微明,刺骨的寒氣最盛。周鳴裹緊皮裘,來到埋設“地眼”的區域。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開覆蓋在筒口的枯草和獸皮,露出那根細細的蘆葦杆。弟子立刻遞上一個特製的、帶有精細刻度的銅尺。周鳴屏住呼吸,目光如矩尺般精確,測量著管內水柱頂端距離筒口固定標記的高度。他口中低聲報出讀數:“甲字位,三尺深處,水降三厘。”旁邊的弟子迅速在特製的、用鞣製羊皮製成的記錄簿上,用墨筆標下一個小小的刻度點。皮簿上,早已畫滿了代表不同日期、不同時刻、不同深度“地眼”的曲線圖,墨點連成的線條曲折延伸,如同大地脈搏的微弱心電圖。
“丙字位,一尺深處,水升一厘半。”
“戊字位,二尺深處,水降二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