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驛”的晨霧帶著江水的腥氣,濕漉漉地黏在人臉上。這座扼守大江渡口、位於楚吳邊境的草市,在晨曦微露中已然蘇醒。不同於楚地內陸市集的散漫喧囂,這裡的一切都透著一股緊繃的、混雜著警惕與貪婪的異樣氣息。空氣中彌漫著魚腥、汗臭、牲畜糞便、新伐木材的鬆香,以及一種隱隱約約、卻揮之不去的鐵鏽味。
周鳴裹在一件半舊的葛布深衣裡,頭上壓著寬簷竹笠,混雜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他此行受命於楚國大司馬,深入這龍蛇混雜之地,探查吳國虛實。表麵上,他隻是一個收購澤貨藥材的尋常行商,腰間搭褳裡塞著些乾癟的菱角和幾捆氣味刺鼻的草藥。然而,他那雙掩在笠簷陰影下的眼睛,卻如同最精密的算籌,冷靜地掃描、計量著眼前流動的一切。
市集沿江岸排開,粗木搭建的棚屋和地攤雜亂無章地擠在一起。楚地商販的叫賣聲帶著雲夢澤的綿軟,而更多操著吳越口音、語調短促硬朗的商人則顯得更為活躍。他們的貨物種類繁多,卻隱隱透著一股與往年不同的鋒芒。
第一算:鐵器寒光,冶爐之火。
周鳴踱到一個販賣農具的吳商攤位前。攤主是個精瘦的中年漢子,眼神銳利如鷹,正用一塊油石打磨著一把鋤頭的刃口,發出刺耳的“噌噌”聲。攤位上,青銅耒、鍤、鐮依舊占據不少位置,但最醒目處,卻赫然擺放著幾把形製粗獷、通體黝黑、閃爍著冷硬光澤的鐵製農具——鐵鋤、鐵鍤、甚至還有一把短柄鐵斧!
“客官,瞧瞧?”吳商停下打磨,將手中那把鐵鋤遞給周鳴,“上好的吳鉤鐵!比那軟塌塌的青銅強十倍!墾荒劈石,不在話下!”
周鳴接過鐵鋤,入手沉重冰涼。他指尖拂過鋤刃,感受著那未經精細打磨卻異常堅硬的質地。他裝作不經意地問:“這鐵家夥,價比青銅幾何?”
“嘿嘿,”吳商得意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同分量,三倍價!可架不住它經用啊!一把頂三把青銅的使!如今我們吳地,開荒種稻,伐木建屋,誰還用那老古董?”他指了指攤位上落滿灰塵的青銅農具,“這些,也就糊弄糊弄你們楚地的老農了。”
周鳴心中一震。他不動聲色地拿起一把青銅鍤,掂了掂,又拿起一把鐵鍤。重量相仿,但鐵鍤的截麵明顯更薄、更窄,意味著同等重量下,鐵器的有效刃口更長、更堅韌!他目光掃過整個攤位,心中快速默算:鐵製農具數量農具總數≈三成五!這個比例,遠高於楚國主要農區不足一成的鐵器占比!而在三年前他途經此地時,吳商的攤位上幾乎見不到鐵農具的蹤影!
“此鐵……產自何地?吳都姑蘇?”周鳴試探。
吳商眼神一閃,打了個哈哈:“哎,匠人之事,我等行商哪裡知曉?隻知是吳國新出的好貨!”他避開了具體產地,但那閃爍的眼神和刻意回避,本身就是信息。周鳴心中警兆頓生:吳國冶鐵產能,絕非小規模作坊可比!其技術突破可能是鼓風爐溫提升或滲碳工藝改進),已足以支撐大規模生產廉價、實用的鐵製農具。農具可鑄,兵器何難?此乃國本之變!
第二算:榫卯毫厘,舟師之骨。
轉至江邊碼頭,一股濃烈的桐油和鬆脂氣味撲麵而來。幾艘新造的吳式戰船正在裝貨,船體狹長,首尾高昂,形如彎月。吸引周鳴目光的,並非船型,而是岸邊堆放著的、用於替換維修的船體構件。幾個吳國船匠正蹲在地上,叮叮當當地敲打著新製的榫卯部件。
周鳴裝作好奇,湊近觀看。船匠手中拿著一個巨大的船肋與船板連接的“鉤形榫”構件。那榫頭呈複雜的多角度彎曲,榫眼也與之嚴絲合縫。船匠用一把青銅角尺刻度異常精細)和一個類似圓規的“矩”,反複測量榫頭各個麵的角度和長度,又用一根尾部削尖的細竹簽,插入榫卯接縫處試探間隙。
“張頭兒,這‘魚尾穿心榫’還差多少?”一個監工模樣的人問。
“莫急!”老船匠頭也不抬,用竹簽在榫頭一個微凹處比劃了一下,“此處欠半分約0.15厘米)!磨多了就廢了!得嚴絲合縫,吃水受力才勻,船體才經得起風浪顛簸!”
半分!周鳴瞳孔微縮。楚地造船,榫卯間隙能控製在一分約0.3厘米)以內已屬上乘,而吳匠竟追求半分精度!他仔細觀察船匠的工具:那青銅角尺的刻度線細密均勻,絕非楚地常見的粗略刻畫;那“矩”的兩腳開合角度固定且精準,顯然是製式工具。再看旁邊堆放已完工的構件,無論是巨大的龍骨接口,還是細小的船板拚接榫,其接合麵都光滑如鏡,拚接起來幾乎看不到縫隙,全靠精密的幾何形狀和摩擦力咬合,對鐵釘的依賴大大減少。
這意味著什麼?極高的幾何學應用水平空間角度計算、曲線擬合)!標準化的生產流程!超高的加工精度!這一切,最終將轉化為戰船的結構強度、航行速度、抗風浪能力!吳國舟師,其筋骨之強健,恐已遠超楚人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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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算:米珠薪桂,戰鼓之音。
市集糧行區域,氣氛更加詭異。幾家掛著“吳記”、“越米”幌子的大糧行前,人頭攢動,喧囂鼎沸,與旁邊幾家楚地糧行的門可羅雀形成鮮明對比。
“姑蘇新米!粒粒飽滿!足鬥足升!今日鬥價,八十錢!”一個吳國糧商站在高高的米堆上,聲嘶力竭地吆喝。
“八十錢?!”一個楚國老農失聲驚呼,“上月才五十錢!你們吳人搶錢啊!”
“老丈莫嚷!”糧商皮笑肉不笑,“今年吳地風調雨順?哼!雨水多,蟲害重!收成減了三成!這米,愛要不要!晚了,怕是一百錢也買不到嘍!”
周鳴冷眼旁觀。他踱到一家相對冷清的楚地小糧行前,老板正愁眉苦臉地對著空蕩蕩的米缸歎氣。
“掌櫃的,吳米價高至此?”周鳴佯裝買米。
“唉,客官有所不知,”掌櫃壓低聲音,一臉憤懣,“哪裡是什麼蟲害減產!分明是吳國官府在背後操控!這兩個月,吳國來的糧船明顯少了,來的米,也被這幾家大行聯手吃進,囤積居奇!硬生生把米價抬了上去!他們還在偷偷用高價收我們楚地的陳米!您說,這不是存心攪亂市場嗎?”
周鳴心中警鈴大作!他不動聲色地在幾家吳越糧行間轉悠,觀察他們的進貨出貨記錄賬本雖不能看,但搬運頻率和數量可估算),旁聽糧商、腳夫間的閒聊。
“王掌櫃,這趟運回姑蘇的米,夠撐多久?”
“噓……小聲點!剛夠填滿三號倉底,還差得遠呢!上頭催得緊,有多少收多少,價格不是問題!”
“聽說水師那邊又加征了三萬石……”
碎片化的信息在周鳴腦中彙集、拚接。他走到江邊,望著江麵上那些吃水極深、駛往吳國方向的運糧船。腦中飛速回溯著近半年來通過各種渠道商旅、邊境斥候)獲得的吳地零星米價信息:
時間月)
吳地米價鬥錢)
事件碎片情報)
正月
45
吳王闔閭登章台觀兵
三月
50
傳伍員督造戰船於太湖
五月
55
吳地征發民夫修邗溝
六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