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澤的晚風帶著沉甸甸的稻香,掠過白渚邑新築的“嘉禾倉”。巨大的夯土倉廩如同沉默的巨人,拱衛著這片因周鳴“九宮格田”而聲名鵲起的豐饒之地。倉廩內,金黃的稻穀堆積如山,散發出溫暖乾燥的生命氣息。倉外,由屈完大夫增派的楚國甲士執戟而立,盔甲在月色下泛著冷光,警惕的目光掃視著靜謐的田野和遠處幽暗的澤畔蘆葦蕩。這裡是楚國南疆的糧倉,更是關乎國本的命脈所在。
周鳴立於倉廩高處的小望樓內。他的左臂無力地垂在身側,寬大的袖袍遮掩著焦黑萎縮的肌肉和那場雷火淬劍留下的永恒印記。右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把飽滿的稻種——這是從“坤”字區最優良的稻株上精心篩選出的“白渚秈”,穀粒細長,色澤金黃,胚芽飽滿,蘊含著驚人的分蘖與抗倒伏基因。這是他的心血,是楚南生民的希望,卻也如同懷璧之玉,引來了暗夜中的窺伺。
“先生,三更了,該歇息了。”阿青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這位戎漢弟子如同一座沉默的鐵塔,身上還帶著銅綠山礦洞的硝石氣息。自周鳴左臂殘廢後,他寸步不離,眼神裡除了往日的忠誠,更添了一份沉痛的守護。
周鳴微微頷首,目光卻依舊投向窗外。澤畔的蛙鳴蟲唱織成一片,但在經驗豐富的獵手耳中,這片自然的交響裡,似乎夾雜著一絲不和諧的、刻意壓抑的窸窣聲。他心中那無形的警戒模型早已拉響:吳國屯糧備戰,越國毗鄰而困,對楚國這新式稻種,豈會沒有覬覦之心?嘉禾倉,已成風暴之眼。
子夜時分,萬籟俱寂。
“嘩啦——!”
一聲突兀的、瓦片碎裂的脆響,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驟然打破了嘉禾倉西側圍牆外的寂靜!緊接著是短促的呼喝、沉悶的擊打聲和慌亂的奔跑聲!
周鳴眼神一凜:“西牆!甲字倉!”
阿青反應更快,早已如離弦之箭般衝下望樓。周鳴緊隨其後,雖左臂不便,步伐卻依舊沉穩迅捷。
西牆下,火把的光亮驅散了黑暗。三名楚國甲士正死死按住一個在地上掙紮扭動的人影。那人身材矮小精悍,渾身濕透,沾滿泥漿,穿著一身不起眼的深色水靠,顯然剛從澤中潛行而來。他臉上蒙著的黑布已被扯下,露出一張年輕卻布滿驚恐和絕望的臉,顴骨高聳,帶著典型的越地水鄉特征。他的一條腿不自然地扭曲著,顯然是被甲士用戈柲擊傷。一個鼓鼓囊囊、濕漉漉的麻布袋散落在一旁,袋口鬆開,幾捧金燦燦的稻穀灑在泥地上,在火把下格外刺眼——正是“白渚秈”!
“先生!抓到一個越地水鬼!想鑿牆偷種!”甲士什長憤然稟報,一腳踩在那越人傷腿上。越人發出一聲壓抑的慘嚎,身體蜷縮如蝦米。
周鳴走到近前,目光冰冷地掃過地上的稻種和那越人絕望的臉。他沒有立即審問,而是俯身,仔細查看灑落的稻穀。穀粒飽滿均勻,正是“坤”字區留種的精華。他心中迅速計算著失竊量:麻袋大小、穀粒密度……估算被盜稻種約三鬥,足以在越地播種數十畝!
“為何盜種?”周鳴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靈魂的寒意。
那越人渾身一顫,掙紮著抬起頭。火光照亮了他眼中交織的恐懼、痛苦和一種近乎悲愴的絕望。他嘴唇哆嗦著,用生硬的楚語夾雜著越地土音,嘶聲哀告:
“大人……饒命!饒命啊!小的……小的也不想做賊!是……是君上的嚴令啊!”他眼中湧出渾濁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泥漿,“越地……發大水了!連著兩年……稻子全泡爛在田裡!草根樹皮都吃光了!餓殍遍地啊!小人……小人的村子,餓死了一半!君上說……說楚國白渚有神稻,能救命!派我等水性好的……拚死也要取種回去……若取不回,我等家小……皆……皆斬!”他猛地磕頭,額頭重重砸在泥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求大人開恩!給條活路!救救越地的百姓吧!”
字字泣血,句句錐心。周圍的甲士們,大多也是農家出身,聽聞“餓殍遍地”、“草根樹皮吃光”之語,臉上憤慨之色稍減,握緊武器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鬆了幾分。阿青沉默地站在周鳴身後,看著那越人額上的血痕和泥汙,古銅色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
周鳴閉了閉眼。越人哀告的慘狀,如同冰冷的雨水,衝刷著他心中因盜竊而起的怒火。一幅幅數字化的、殘酷的圖景在他腦中自動生成:連續兩年洪澇的淹沒區域模型、基於災情估算的糧食缺口量、饑荒導致的人口死亡率曲線……冰冷的計算得出的結論,與眼前這越人涕淚交加的控訴,嚴絲合縫。越國,確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饑民為求生而盜種,其行可誅,其情可憫。
然而,理性之刃隨即斬斷了泛濫的同情。吳國磨刀霍霍,越國雖弱,卻是牽製吳國側翼的重要力量。若將真正的“白渚秈”良種拱手送入越國,以越人的耕作能力和江南水土,不出三年,越國糧倉必豐!一個吃飽了飯的越國,還會安心做楚國抵禦吳國的屏障嗎?是否會反噬?此乃資敵!楚國的戰略安全將受到嚴重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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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國家利益與灼熱的人道悲憫,如同兩條毒蛇,在周鳴心中瘋狂撕咬。他沉默地佇立在火把搖曳的光影裡,左臂殘端傳來陣陣幻痛,如同此刻內心的煎熬。四周一片死寂,隻有那越人壓抑的啜泣和火把燃燒的劈啪聲。
良久,周鳴緩緩睜開眼,眼中已無波瀾,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潭。他看向那絕望的越人,聲音平靜得可怕:
“盜種,死罪。”
越人的身體猛地一僵,眼中最後一點光芒也熄滅了,癱軟在地。
“然,饑民無辜。”周鳴話鋒一轉,“念你為家國子民,行此下策,情有可原。”
他不再看那越人,轉向阿青和甲士什長:“取‘備荒倉’乙字區的稻種,三鬥。”
“備荒倉乙字區?”阿青一愣。那是存放特殊種子的地方,其中混雜著……
“速去!”周鳴語氣不容置疑。
阿青和什長很快抬來一麻袋稻種。袋子打開,裡麵的稻穀乍看之下與“白渚秈”極為相似,同樣金黃飽滿。
周鳴親自走上前,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始了他精密而冷酷的“配種”操作。
第一步:摻入“絕嗣種”——生物學陷阱。
他取過一隻小鬥,從麻袋中舀出約五分之一的稻種,放在一旁。這些稻種顆粒同樣飽滿,但若細看,胚芽處似乎稍顯黯淡。這是周鳴在早期育種實驗中,無意中得到的雜交後代——擁有健壯的植株和良好的抗性,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不育!它們的後代要麼完全不結實,要麼秕穀率極高!這是自然界的基因陷阱,是周鳴無意中製造出的“絕嗣之稻”。
“此乃‘天賜嘉禾’之精粹。”周鳴麵無表情地將這一鬥“絕嗣種”重新混入大麻袋中。這些種子種下去,第一季會長勢喜人,給越人以豐收的錯覺,卻會在第二季結出希望的苦果,大幅消耗越國本已匱乏的耕作資源,延緩其糧食恢複速度。
第二步:摻入“保命菽”——比例救贖。
他又命人取來另一袋種子——顆粒較小,色澤黃綠相間,是楚地常見的菽豆大豆)。
“取菽種,混入。”周鳴下令。
阿青依言,小心地將菽豆倒入稻種袋中。周鳴親自監督,用目光精準地控製著比例。黃綠色的菽豆如同救命的斑點,均勻地混入金黃的稻穀中。
“停!”當菽豆倒入約總量的一成七17)時,周鳴果斷喊停。這個比例,是他精確計算的結果:菽豆產量雖遠低於水稻,但其富含油脂和蛋白質,營養價值更高,且耐旱、耐瘠薄,能在較惡劣的環境中提供基本生存保障。17的菽種混入,意味著越人播種後,在“絕嗣稻”帶來的巨大損失之餘,仍能收獲一定量的菽豆,足以吊命,避免大規模餓死,但絕不足以支撐其國力迅速恢複或對外擴張。這是冰冷的算計下,留下的一線人道生路。
第三步:藏“治蝗術”——薪火微光。
最後,周鳴從懷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用防水油布仔細包裹的竹簡。竹簡邊緣已被摩挲得光滑。他解開油布,展開竹簡。上麵並非卦爻符文,而是用清晰楚篆書寫的《治蝗要術》!
這是他在楚地治蟲實踐的心血結晶:如何觀測蝗蟲滋生地、如何利用煙熏艾草、硫磺)、如何挖掘防蝗溝、如何組織撲打、甚至如何利用雞鴨生物防治……文字樸實,條理清晰,皆是可操作的救命之術。
周鳴沉默地將這卷竹簡,小心地、深深地埋入那袋混合稻種的中心,再用稻穀仔細覆蓋好,不留一絲痕跡。
“此乃澤神所賜保命之種。”周鳴將麻袋口紮緊,推到那越人麵前,聲音依舊平靜無波,“攜此歸越,或可救爾等一時饑饉。能否活命,全憑天意造化。”
那越人從絕望到茫然,再到難以置信的狂喜!他掙紮著爬起,不顧腿傷劇痛,對著周鳴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額頭鮮血淋漓:“謝大人!謝大人活命之恩!小人……小人永世不忘!”他抓起那沉重的麻袋,如同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在兩名甲士的“押送”實為半攙扶)下,踉蹌著奔向澤畔蘆葦叢中隱藏的小舟。
阿青看著那消失在黑暗中的小船,又看看周鳴在火光映照下顯得格外冷峻的側臉,忍不住低聲道:“先生……那菽種……還有那書簡……”
周鳴抬手,止住了阿青的話。他望著越人小船消失的方向,墨黑的江麵在月光下泛著冰冷的鱗光。良久,一聲微不可察的歎息,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消散在潮濕的夜風中:
“救一人,是仁。救一國饑民,是義。然以利器資敵,弱我藩籬,是害國。”
他緩緩抬起尚能活動的右手,指尖無意識地觸碰著左臂那焦黑萎縮的殘肢,那被雷霆淬煉過的傷口傳來陣陣幻痛。
“義利之辨,公私之界……這世間大道,當真能如算經般,兩全其美麼?”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問阿青,又像是在問那沉默的蒼穹,更像是在拷問自己那顆被理性與悲憫反複撕扯的靈魂。沒有答案。隻有雲夢澤的夜風,帶著楚稻的餘香和越地隱約的悲聲,嗚咽著掠過嘉禾倉高高的倉頂,卷向無垠的、未知的黑暗。那袋承載著算計與仁慈、毒藥與解藥的稻種,正駛向饑餓的越國,也駛向一個無法預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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