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漳河支流,“白龍渠”工地。
烈日當空,夯土的號子聲、銅鍤挖掘泥土的摩擦聲、監工粗糲的呼喝聲混雜著飛揚的塵土,在寬闊的河道上翻滾蒸騰。這是一條關乎竟陵下遊萬頃良田灌溉命脈的新渠,依循周鳴《分洪針砭圖》中的“手太陰肺經”走向開挖。空氣裡彌漫著汗水的鹹澀、新翻泥土的腥氣,以及一種為水源而搏命的焦灼。
周鳴立於一段剛成形的渠堤上,左臂空袖掖在腰間,右手拄著青竹杖。他麵前,一場風暴正在醞釀。渠岸兩側,涇渭分明地站著兩撥人。左側,是數十名衣衫襤褸、皮膚黝黑、手持簡陋工具的民夫,領頭的是個須發皆白、脊背佝僂的老農,名喚倉老。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渾濁的渠水,嘴唇哆嗦著,身後是沉默卻壓抑著怒火的人群。右側,則是幾名身著華貴深衣、腰佩美玉的貴族家臣,簇擁著一位麵白無須、神情倨傲的年輕貴族——封主鬥椒之子,鬥成然。他們身後,是數十名手持戈矛、神情冷漠的私兵。
“周先生!”鬥成然的聲音帶著刻意拔高的傲慢,壓過了工地的喧囂,“此段水渠,穿行於我鬥氏封地!按楚律,封地之內,一草一木,一水一土,皆屬封主!爾等引沮漳之水,經我封地,灌溉下遊賤民之田,已是天大恩典!然水過土潤,滋養我封地草木,此乃天經地義!今我父令:凡流經我鬥氏封地之水渠,需分水三成,入我封地陂塘!否則……”他冷笑一聲,掃了一眼那群憤怒的民夫,“這渠,怕是修不安穩!”
“三成?!”倉老猛地抬頭,聲音嘶啞如破鑼,“鬥公子!這渠水還沒引到地頭,你就要先抽走三成?!下遊十幾村的田,靠什麼活命?!這……這是要絕我們的生路啊!”
“老匹夫!敢頂撞公子?!”一個家臣厲聲嗬斥,手中鞭子虛抽一記,發出刺耳的破空聲。民夫們一陣騷動,卻被私兵的戈矛逼住。
“分水幾何,非憑口舌,當依地勢高低、田畝多寡、用水緩急而定。”周鳴的聲音不高,卻像冰水澆入滾油,瞬間讓嘈雜的現場安靜下來。他目光掃過鬥成然,又看向倉老,“爭執無用,當以‘數’量之。”
“量?”鬥成然嗤笑,“如何量?拿眼睛看?還是憑先生卜一卦?水過地皮濕,誰能算得清?”
周鳴不再理會他,轉向身後一名沉默寡言的青年:“墨翟,取‘平水儀’來。”
青年墨翟,年約二十,身形瘦削卻異常精乾,皮膚是常年在野地奔走的古銅色,眉眼間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專注。他是慕周鳴“以數格物”之名,自宋地千裡迢迢而來求學的學子。此刻,他聞聲立刻從工具堆中捧出一件器物。
這“平水儀”是周鳴指導下的舊物:一根長約一丈的粗壯直木為基座,兩端各垂直固定一根三尺高的立柱。立柱頂端架著一根細長的橫梁。橫梁中央懸掛一根絲線,絲線下端係著一個沉重的青銅圓錐錘鉛錘)。使用時,需將基座置於待測兩點間,調整基座水平目測),使鉛錘垂線與橫梁中央刻痕對齊,則兩點大致等高。此法粗糙,全憑肉眼,在長距離、微坡度測量中誤差極大,正是此次爭端的根源——鬥氏咬定下遊地勢更低,理應少分水;倉老等則堅稱鬥氏封地偏高,不應多占。
墨翟將平水儀架設在渠岸一處。他動作麻利,眼神銳利地掃過橫梁與鉛錘線。然而,當他試圖對齊刻痕時,眉頭卻緊緊鎖起。陽光刺眼,鉛錘線在熱浪蒸騰的空氣裡微微晃動,與橫梁刻痕的對齊模糊不清。他反複調整基座下的墊石,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先生,目力難及,熱浪擾線,偏差甚大!”墨翟的聲音帶著一絲焦灼。
鬥成然見狀,更是冷笑連連:“哼!裝神弄鬼!憑這破玩意兒,就想定奪?笑話!”
周鳴走到儀器旁,目光掃過搖晃的鉛錘線和模糊的刻痕,又望向遠方曲折延伸的渠道和兩岸起伏的田地。他沉默片刻,對墨翟道:“此器之弊,在於‘目測’二字。眼為心障,氣擾線搖,故難精準。當以器代目,以線定量。”
他拾起一根樹枝,在泥地上迅速勾畫:
“其一:以管窺天,隔絕塵擾。”他畫出一個兩端開口的竹管。“取韌性佳之竹,打通關節,內壁打磨光滑。固定於此橫梁之上,管軸對準中央刻痕。觀測時,眼貼管口,透過竹管,專視鉛錘垂線。管壁隔絕旁光與氣流擾動,垂線清晰如柱!”
“其二:懸角定坡,量化高差。”樹枝在鉛錘線旁畫出一個角度。“不再苛求垂線與刻痕絕對對齊。刻此橫梁為‘度盤’,標刻角度。鉛錘靜止時,垂線與橫梁刻痕間必有夾角θ)。此夾角之正切值tanθ),即為兩點間坡度高差水平距離)!坡度既定,水流分配之‘數’,豈非昭然?”
墨翟的眼睛驟然亮起!如同黑夜中點燃的火把!他死死盯著泥地上的草圖,又看看那簡陋的平水儀,一種醍醐灌頂般的明悟席卷全身!隔絕乾擾的竹管,化模糊對齊為精確角度測量!將虛無縹緲的“高低感覺”,轉化為冰冷的、可計算的坡度數值!這不僅是工具的改良,更是測量思想的一次飛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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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明白!”墨翟聲音帶著激動,轉身便衝向工棚旁的竹林。他挑選粗壯筆直的毛竹,揮動柴刀,劈砍削鑿,動作迅捷而精準。周鳴則指點工匠,在平水儀橫梁上精細刻畫角度刻度以《周髀》圓周365又14度分割,實為粗略角度製),並用墨線標出基準零位線。
半日後,一架脫胎換骨的新式“連通懸錘水準儀”誕生!
基座兩端立柱高聳。
橫梁上,清晰的刻度取代了模糊的刻痕。
橫梁中央,一根打通的長竹管被牢固綁縛,管口打磨光滑,管軸精確對準零位線。
沉重的鉛錘依舊懸掛,但觀測方式已徹底革新!
墨翟親自操作。他將儀器基座穩穩置於鬥氏封地邊緣預設點a。調整基座大致水平後,他俯身,右眼緊緊貼住竹管口。刹那間,視野中一切雜光、熱浪扭曲的景象消失!隻有那根懸垂的鉛錘線,在竹管構成的黑暗通道中,如同定海神針,清晰、筆直、紋絲不動!他緩緩轉動儀器頂部的微調旋鈕周鳴臨時設計),通過竹管,觀察著鉛錘線與橫梁上零位刻線的相對位置。
“偏右……三度二分!”墨翟清晰地報出角度讀數θ1)。弟子立刻在牘板上記錄。
接著,儀器被移至下遊民夫田地預設點b。
“俯角……一度七分!”墨翟再次報數θ2)。
數據彙集到周鳴麵前。他無需複雜的工具,腦中三角函數表早已爛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