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在一陣經線崩斷的銳響中睜開眼時,額頭正抵著冰涼的織機踏板。
他掙紮著抬起頭,發現自己半跪在一間簡陋的土坯房裡,身上那件印著“未來材料研究所”的白色工裝沾著褐色的麻線,左臂的時空震蕩儀發出持續的蜂鳴——這是分子錨定失效的警報。
“哪來的後生,敢在俺織布時睡在機下?”
粗糲的女聲裹著草木灰的氣息砸過來。青林抬頭,看見一個身著粗麻布裙的婦人站在織機前,手裡握著斷裂的梭子,絲線在她指間繃成一道顫抖的銀線。織機上半成型的麻布垂落下來,像一道被劈開的瀑布,陽光透過紙窗的破洞落在布麵上,映出細小的飛塵。
這不是虛擬曆史艙模擬的戰國場景,震蕩儀屏幕上跳動的分子鏈圖譜清晰顯示:公元前370年,魯國鄒邑今山東鄒城),孟府後院。青林的呼吸驟然停滯,他記得《列女傳》裡的記載,孟母仉氏斷織勸學的典故,就發生在這樣的織機旁。
“大嬸……”他的聲音被喉嚨裡的乾渴撕扯得發啞,“我是……遠方來的織工,學做新式織布法,迷路了。”
婦人的目光落在他工裝袖口的反光條上,那細密的化纖紋路在陽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新式織布法?”她挑了挑眉,將斷裂的絲線重新係好,“俺這機子是祖上傳的,經線七十,緯線五十,多一根少一根都不成布。後生若真懂織布,便該知道,斷線要接,斷心難續。”
青林的心猛地一跳。這話說得像在敲打他,又像在自語。他順著婦人的視線看向裡屋,一個約莫八九歲的孩童正趴在矮案上,麵前攤著一卷竹簡,卻頻頻回頭看窗外的嬉鬨聲,手指無意識地卷著竹簡的邊緣。那孩童眉骨突出,眼神裡藏著與年齡不符的銳利,正是年少時的孟子。
“軻兒,”婦人突然提高了聲音,梭子在經線間穿梭的速度快了幾分,“《詩經》的‘小雅’背完了?”
孩童一個激靈,慌忙低下頭:“快……快完了。”
“是快完了,還是快忘了?”婦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她腳下的踏板壓得更沉,織機發出“吱呀”的呻吟,像在承受某種看不見的張力。
青林這才注意到,織機旁堆著半筐未紡的麻線,每一縷都梳理得格外整齊;牆角的陶甕裡浸著染好的靛藍,水麵漂浮著細小的藍花——這是個把織布當成性命的婦人。而她的兒子,顯然還沒明白這織機與書本之間,藏著某種共通的道理。
“俺家缺個劈麻的幫手,”婦人突然對青林說,“管你兩頓飯,換你幫著把這筐麻杆劈開。後生若真懂織布,該知道,好布要從好麻開始。”
青林就這樣留在了孟家。他被安排在柴房角落的草堆上,白日裡劈麻、曬線,用現代材料學知識幫著改進了紡車的轉輪,讓麻線紡得更勻;夜裡則裹著粗布單被,聽著織機的聲響直到深夜。孟母總是織到月上中天,梭子穿梭的聲音像座精準的鐘,敲打著整個院子的寂靜。
孟子的功課時好時壞。有時能對著竹簡坐上半天,讀到入神處還會拍著案幾叫好;更多時候卻魂不守舍,聽見院外孩童的打鬨聲就走神,被孟母發現了,便慌忙用袖子遮住竹簡,裝作認真的樣子。
“你看他那樣子,”一天傍晚,孟母指著裡屋的孟子對青林說,“像不像俺織到一半就打結的線?看著是根線,實則早斷了。”
青林望著孟子偷偷用手指在案上畫小人的背影,想起研究所裡那些半途而廢的實驗項目——總是在接近成功時失去耐心,最終落得一堆廢棄的數據。“或許是坐不住,”他輕聲說,“孩童天性好動。”
“好動不是壞事,”孟母將紡好的麻線纏成線團,動作行雲流水,“但斷線的好動,不如不動。你看這麻線,若紡到一半鬆手,之前的力氣就全白費了。”
真正的爆發在七日後的午後。那天鄒邑逢集,院外傳來貨郎的吆喝聲和雜耍班子的銅鑼聲。孟子背著孟母,偷偷溜出去看了半個時辰,回來時臉上還帶著興奮的紅暈,竹簡上的字一個也沒背會。
孟母正在織一匹準備換粟米的細麻布,聽見裡屋支支吾吾的背書聲,突然停下了手裡的梭子。她沒有回頭,隻是問:“軻兒,你今日背的‘伐木’,第三句是什麼?”
孟子卡了殼,手指絞著衣襟:“是……是‘伐木丁丁,鳥鳴嚶嚶’……”
“那是第一句。”孟母的聲音冷得像塊冰。她緩緩站起身,走到牆角拿起一把青銅小刀——那是用來割斷廢線的工具,刀刃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青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卻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孟母走到織機前,看著那匹即將完工的麻布。經線與緯線交錯編織,已經能看出細密的紋理,再織半個時辰就能收工,足夠換得半個月的口糧。
她深吸一口氣,舉起小刀,對準織得最密的地方,猛地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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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經線繃斷的銳響刺破了午後的寧靜。整匹麻布像被攔腰斬斷的瀑布,一半垂落下來,一半還掛在機上,那些精心編織的紋理瞬間錯亂,成了一堆毫無用處的廢線。
孟子嚇得臉色慘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娘!您這是乾啥呀!”
“乾啥?”孟母扔掉小刀,指著散亂的麻布,聲音因憤怒而微微發顫,“你讀書,就像俺織布。這布從麻杆到成布,要經過浸、曬、紡、織,少一步都不成。如今俺把它割斷,之前的功夫是不是全白費了?”
“是……”孟子的眼淚掉了下來,“可……可布能重織,書……”
“書能重讀,但心斷了,就接不上了!”孟母的聲音陡然拔高,“你今日溜出去看雜耍,明日就想逃學去摸魚,日子久了,心就野了!就像這斷線的布,看著是塊布,實則是堆廢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