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的靴底還沾著火星殖民地的赭石塵埃,視網膜上殘留的躍遷引擎過載警報尚未褪儘,耳邊卻已被一陣陌生的梵音填滿。那不是星際空間站的合成警示音,而是數千人吟誦的古老曲調,混著銅鈴輕響與木屐踏在石板上的節奏,像一柄溫潤的玉鑿,鑿開了他對時空的固有認知。
他猛地低頭,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娑羅樹林間。暗紅色的落葉鋪成厚厚的地毯,帶著樹脂的清香,悄無聲息地裹住他的磁力靴——那是星際考古隊的標準裝備,此刻在這身粗麻僧衣與赤足行者之間,像塊不該存在的金屬異物。抬眼望去,樹冠交織成墨綠色的穹頂,漏下的陽光在地麵織出流動的光斑,三百步外的空地上,數千名比丘正圍坐成圈。
人群中央的菩提樹下,坐著個身披赭色袈裟的男子。他坐姿端正如須彌山,脊背挺直卻不僵硬,右手結觸地印搭在膝頭,左手自然垂落於腹前。晨光在他微卷的黑發上鍍著金邊,鼻梁高挺如遠山輪廓,眼瞼半垂時,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他沒有佩戴任何飾物,隻腰間束著簡單的布帶,裸露的腳踝上還留著行走時被荊棘劃破的細小傷痕。
“是佛陀。”後排有個年輕比丘低聲說,聲音裡帶著抑製不住的敬畏。他的僧衣洗得發白,補丁邊緣卻縫得整整齊齊,“他剛從王舍城行腳而來,據說昨夜就在這樹下坐了整晚。”
青林的多功能腕表突然發出刺啦的電流聲。全息屏幕上跳動的數據流瞬間紊亂:大氣含氧量21.3,與地球公元前六世紀吻合;重力係數9.81,完美匹配喜馬拉雅山南麓參數;時間軸顯示……一串亂碼後,屏幕徹底陷入黑屏。最後捕捉到的時空坐標,清晰指向公元前531年的尼泊爾穀地——距佛陀成道已過去五年。
三天前,他還在獵戶座旋臂的廢棄星艦裡提取史前文明殘片,反物質容器意外泄漏引發的時空漣漪,竟把他拋進了這個連鐵器都尚未普及的時代。星際聯盟的《低文明接觸守則》在腦海裡閃著紅光,但當他看到那男子睜眼的瞬間,所有規則條文都像被晨霧吹散了。
那雙眼睛是淺褐色的,瞳仁裡映著整片娑羅林的光影。沒有居高臨下的悲憫,也沒有洞悉一切的銳利,隻是平靜如恒河水麵,卻能讓躁動的心瞬間安定。當佛陀的目光掃過青林時,沒有停留,也沒有回避,仿佛他身上的磁力靴與這身僧衣,在“存在”這個維度上並無二致。
“諸行無常,”佛陀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穿透力極強,每個音節都像落在水麵的蓮花,“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青林僵在原地。他能解析引力波的頻率,能破譯暗物質的脈動,卻聽不懂這簡單的八個字為何能讓周圍的比丘們瞬間淚落。他們中有的曾是婆羅門祭司,有的是刹帝利武士,此刻都垂首合十,仿佛在這聲音裡找到了遺失的故鄉。
“你是誰?”一個中年比丘走過來,他的眉毛白如霜雪,僧衣上繡著象征長老身份的卍字紋。青林注意到他右手食指缺了半截,指甲縫裡還嵌著未洗淨的泥土。
“我來自……很遠的地方。”青林扯了扯身上臨時找來的麻布,作戰服的納米纖維正透過衣料發燙。他不敢暴露腕表的存在——那裡麵儲存的量子數據庫,足以顛覆這個時代的認知體係。
“很遠是多遠?”老比丘笑了,眼角皺紋裡盛著陽光,“越過恒河,還是翻過雪山?”
青林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喜馬拉雅雪峰,突然意識到星際航行的光年尺度在此刻毫無意義。他隻能含糊道:“比那些都遠。”
接下來的七日,青林成了僧團裡的“異鄉行者”。他跟著比丘們托缽乞食,用掌心接住村民遞來的糙米團子;跟著他們在月光下經行,聽佛陀講解“十二因緣”時,看螢火蟲在他袈裟褶皺裡起落。他的現代知識在此刻顯得笨拙可笑——他知道分子運動的規律,卻解釋不了為何佛陀隻需一捧清水,就能讓腹瀉的沙彌轉危為安;他能計算星軌運行的周期,卻參不透為何眾人聽到“無我”二字時,會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佛陀原是迦毗羅衛的王子,”同屋的年輕比丘阿難陀告訴他。這孩子總愛睜著好奇的大眼睛,像隻剛出巢的小鹿,“十九歲那年,他見了生老病死四相,就舍棄了王宮的七寶床,到森林裡苦修六年。”
青林摸著腕表的金屬邊緣,那裡還殘留著躍遷時的灼痕。他想起數據庫裡關於釋迦牟尼的記載:淨飯王之子,原名喬達摩·悉達多,二十九歲出家,三十五歲在菩提伽耶成道。這些冰冷的時間節點,此刻正化作阿難陀口中“王子踩著蓮花步入宮廷”的傳說,帶著體溫與香氣。
第七日午後,佛陀在竹林間為五百比丘說法。青林站在最後排,看著陽光穿過佛陀的指縫,在地麵投下晃動的光斑。突然,腕表發出一陣急促的震動,全息屏強行彈出一行警告:時空錨點即將崩潰,二十四小時後觸發強製返回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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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跳驟然加速。強製返回意味著可能撕裂當前時空結構,輕則引發局部災變,重則改變文明進程。星際聯盟的最高禁令如雷貫耳,但他看著不遠處佛陀講解“慈悲”時,指尖輕觸盲眼比丘額頭的動作,突然握緊了拳頭。
深夜,青林摸到佛陀的禪房外。月光透過竹窗,在地麵織出斑駁的網。他看到佛陀正用細木梳整理弟子們的袈裟,動作輕柔如拂去花瓣上的晨露。那件象征王權的七寶衣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牆角的竹籃裡,寶石的光澤在月光下若隱若現。
“進來吧。”佛陀的聲音在屋內響起。
青林推門的手頓了頓,竹門發出吱呀的輕響。他看著佛陀轉過身,淺褐色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如晨星。
“你的心很亂。”佛陀指著對麵的蒲團,“坐。”
青林依言坐下,腕表在袖中發燙。他能感覺到裡麵的反物質容器正在衰變,像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你不屬於這裡。”佛陀拿起一塊木炭,在貝葉上慢慢書寫。筆尖劃過葉片的沙沙聲,竟讓青林想起了星艦引擎的低鳴。
“我……”青林喉頭發緊,“我必須離開,但可能會造成……破壞。”
佛陀放下木炭,貝葉上的梵文墨跡未乾:“一切有為法,皆會生滅。”他抬起手,掌心向上,“你看這月光,穿過窗欞時會被切割成碎片,落在地上又合成圓滿。它從未被破壞,隻是在變化。”
青林愣住了。他想起躍遷引擎的工作原理,想起時空結構的可塑性,那些需要用三維方程才能解釋的現象,此刻竟被一句簡單的話點透。
“但我的離開,可能傷害到他們。”他看向窗外,比丘們的禪房裡還亮著零星燈火。
佛陀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嘴角泛起淺淡的笑意:“你看那盞燈,燈芯會燃儘,燈油會耗儘,但光明不會消失。它會變成晨光,變成螢火,變成你眼中的星辰。”他轉過頭,指尖輕輕點在青林的腕表上,“所有擔心,都源於‘我’的執念。若能觀照到‘無我’,便知萬物自有其序。”
接觸的瞬間,腕表突然發出一陣柔和的藍光。青林驚訝地發現,原本狂跳的數據流竟平穩下來,反物質容器的衰變速率驟降至安全值。他猛地抬頭,卻見佛陀已重新低下頭,繼續整理那些帶著補丁的袈裟,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次日清晨,青林站在娑羅林邊緣。比丘們正在做早課,誦經聲如潮水般漫過草地。佛陀站在菩提樹下,正為一個瘸腿的孩童係好草鞋。朝陽的金輝穿過他的袈裟,在地麵投下透明的影子,像道即將升空的光軌。
腕表突然震動,彈出最後一條信息:時空錨點穩定,可隨時啟動返程程序。
青林望著佛陀的背影,想起昨夜貝葉上的文字:“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他按下返回按鈕的瞬間,看到佛陀似乎回過頭,朝他的方向微微頷首。
白光閃過的刹那,他聽見阿難陀在晨霧裡問:“佛陀,那個異鄉人去哪了?”
“去他該去的地方了。”佛陀的聲音混著晨光傳來,“就像你我,也終將去往該去的地方。”
當青林再次睜開眼,實驗室的應急燈正閃爍著紅光。同事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詢問他失蹤的七十二小時去了哪裡。他看著自己的雙手,掌心似乎還殘留著貝葉的粗糙紋理。
腕表的數據庫自動彈出,關於“佛陀時代”的詞條下多了一行注釋:公元前531年,尼泊爾穀地娑羅林,見證者青林。備注欄裡沒有驚天動地的發現,隻有一句簡單的話:“月光穿過窗欞時,從未真正破碎。”
他走到舷窗前,望著獵戶座旋臂的星雲。那些旋轉的塵埃與氣體,像極了娑羅林上空流動的晨霧。突然想起佛陀整理袈裟時的專注,想起阿難陀好奇的眼睛,想起那個瘸腿孩童穿上新草鞋時雀躍的腳步。
星際聯盟的報告需要詳細記錄時空參數與文明接觸評估,但青林在空白處畫了片小小的菩提葉。他知道有些東西永遠無法錄入數據庫——比如某個清晨,穿過兩千五百年時光,落在他掌心的那道溫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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