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是在整理東西時發現那卷宋刻本的。
泛黃的紙頁間夾著半枚桂葉,墨香混著草木清苦,突然就漫進了他的鼻腔。
他伸手去拂,指尖剛觸到"明月幾時有"的墨跡,眼前的書齋便起了霧——等再看清時,他正站在青石板路上,頭頂懸著輪玉盤似的月亮,清輝落了滿袖。
"客官可是來尋超然台的?"
說話的是個挑擔的老人,竹筐裡堆著新摘的葡萄,"往東走二裡地,見著朱紅門樓掛"超然"匾的,便是蘇知州的後園。"
青林摸了摸懷裡的宋刻本,封皮上的字跡與方才書中的一模一樣,這才發現,他又一次穿越到了北宋的密州。
超然台的飛簷在月光下泛著銀邊,青林剛踏上石階,就聽見裡麵傳來酒壺碰撞的脆響。
門簾掀起一角,穿葛衣的中年男子正倚著廊柱,仰頭望著月亮。
他的眉峰微蹙,發間沾著半片桂葉,倒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
"蘇學士?"青林脫口而出。
男子轉頭,眼尾的皺紋裡盛著月光:"小友怎知我姓蘇?"
青林這才想起,此刻該是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年)中秋,密州知州正是蘇軾。
他慌忙作揖:"晚生青林,久仰先生大名。"話音未落,蘇軾已笑著拉他入席:"這等好月色,正缺個對飲的人。"
案上的酒壇還冒著熱氣,是密州特有的蜜酒。蘇軾斟了兩盞,月光落進杯裡,晃出一片碎銀。"今日是中秋,可我這心裡......"他舉著酒盞,目光穿過庭中的桂樹,"七年沒見子由了。"
青林知道,這裡的"子由"是蘇軾的弟弟蘇轍。兩人自汴京一彆,已逾七載。去年蘇軾在密州寫信說"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原來字句裡的思念,比史書上的記載更沉。
"先生這詞,晚生讀過。"青林試探著說,"可為何偏要問"明月幾時有"?"
蘇軾愣了愣,隨即大笑:"小友讀過我的詞?"他指節叩了叩案上的紙,墨跡還未全乾,"我原是覺得,這月亮該是有故事的。屈原問過"夜光何德,死則又育",李白問過"青天有月來幾時",可他們的答案,都不如自己親眼見的來得真切。"
他起身踱到台邊,月光漫過他的衣襟:"你看這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古人說"月有陰晴圓缺",可誰又說得清,這圓缺裡藏著多少人的聚散?"風掀起他的衣擺,帶起幾片桂葉,"我今夜站在台上,見著城裡的燈火漸次熄滅,想起子由當年在汴京陪我讀書,冬夜圍爐煮芋,芋香混著墨香......"他的聲音輕了些,"人這一輩子,總想著"歸去",可"歸去"到底是歸向何處?"
青林忽然想起現代人常說的"精神原鄉"。他望著蘇軾微顫的睫毛,忽然明白為何千百年後的人讀他的詞,總覺得能觸到自己的影子——原來有些困惑,跨越千年仍未改變。
"先生可是怕"高處不勝寒"?"青林問。
蘇軾轉頭,眼中泛著清光:"小友倒懂我。"他指了指月亮,"都說天上宮闕好,可若真住在那裡,沒有人間煙火的暖,沒有兄弟圍爐的笑,再高的樓閣,也不過是個冰窖。"他仰頭飲儘杯中酒,"我今夜站在超然台上,倒覺得這人間的月光更親。你看那簷角的銅鈴,被風一吹,叮鈴作響;你看那階下的桂樹,落了滿地的香。這些,才是活色生香的日子。"
青林忽然注意到案頭的蜜橘。蘇軾剝了一瓣遞過來,果肉飽滿,甜得純粹:"子由最愛吃這個。去年他托人捎來的蜜橘,我在密州存了半甕。"他的指尖摩挲著橘皮的紋路,"人總說"人有悲歡離合",可這"悲歡"裡,藏著最真的情感。就像這蜜橘,甜是因為有酸的對比;就像這月亮,圓是因為有缺的遺憾。"
他忽然握住青林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歲月傳來:"小友,你可知道,我寫這首詞時,心裡原是亂的。可寫著寫著,就明白了——有些事,不必強求圓滿。就像今晚的月亮,就算此刻是缺的,等它圓的時候,人間不知又有多少新的故事。"
風更緊了些,吹得燭火搖晃。青林望著蘇軾鬢角的白發,忽然想起後世評價:"蘇軾的詞,既有儒家的擔當,又有道家的超脫,更有佛家的釋然。"此刻方知,這些評價不是空泛的標簽,而是一個人在命運的顛簸中,一點點淬煉出的智慧。
"先生,"青林輕聲問,"若您生在今日,會如何?"
蘇軾笑了:"生在今日又如何?月亮還是那個月亮,人還是那樣的人。我依舊會站在高處,望著人間煙火,想著遠方的兄弟。或許會寫不同的詞,但心裡的那點熱乎氣,是不會變的。"
他起身推開窗,月光如瀑傾瀉而入。青林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密州的城郭在月色中若隱若現,家家戶戶的燈火漸次熄滅,唯有天上的月亮,始終圓滿如初。
"小友,你看,"蘇軾指著月亮,"它照過盛唐的長安,照過北宋的密州,也會照見千年後的你。這月亮,就是我們的眼睛,也是我們的心。"
青林忽然懂了。所謂"千裡共嬋娟",從來不是說相隔千裡的人能看到同一個月亮,而是說,無論相隔多遠,我們心裡都裝著同一輪月亮——裝著對團圓的渴望,裝著對彼此的牽掛,裝著對人間煙火的熱愛。
東方漸白時,青林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現代的書齋。案上的宋刻本還在,隻是那半枚桂葉,不知何時變成了完整的。他翻開書,見"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的字跡旁,多了行淡墨的小字:"月是照見人心的鏡,亦是連接古今的橋。"
後來青林常說,他見過最動人的風景,不是高山大海,而是蘇軾站在超然台上,望著月亮說"何似在人間"的模樣。那不是妥協,而是曆經滄桑後的通透;不是逃避,而是看清生活真相後,依然選擇熱愛的勇氣。
千年前的月光,至今仍在照著。
照過古人的離愁,也照著今人的思念;照過蘇軾的酒盞,也照著每個在深夜抬頭望月的人。
原來有些智慧,從不需要刻意傳承——它就在一輪月裡,在一句"但願人長久"裡,在每個認真活著、用心感受的人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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