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的視網膜上還殘留著實驗室裡藍紫色的電弧光,下一秒,鼻腔就湧入了鬆針與油墨混合的氣息。
他踉蹌著扶住身後的橡木書架,指尖觸到的不是冰冷的金屬儀器,而是凹凸不平的皮革書脊——《北歐神話集》,燙金的字體在昏黃的煤油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抱歉,請問您是?”
女聲從書桌後傳來,帶著北歐語言特有的頓挫感,卻又裹著一層柔軟的溫和。
青林猛地抬頭,看見一位戴著圓框眼鏡的女士正放下羽毛筆,鏡片後的眼睛像兩汪深秋的湖水,映著跳躍的燈芯。
她穿著深色的羊毛長裙,領口彆著一枚銀質的雁形胸針,燈光在她臉頰的皺紋裡投下細密的陰影,那是歲月與思索共同刻下的紋路。
青林的喉結上下滾動。他口袋裡的時間定位器還在發燙,屏幕上混亂的數據流證明這不是預設的任何時空坐標——公元1906年,瑞典,韋姆蘭省的莫爾巴卡莊園。而眼前的人,分明就是資料庫裡那張黑白照片的鮮活複刻:塞爾瑪·拉格洛夫,未來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此刻正處於《騎鵝旅行記》創作的最後階段。
“我……又迷路了。”青林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大腦在科幻設定與現實衝擊間劇烈宕機。
拉格洛夫沒有追問,隻是微笑著起身,為他倒了一杯冒著熱氣的越橘茶。
“外麵在下雪,不是嗎?莫爾巴卡的冬天總是讓旅人迷路。”她的目光落在青林身上那件嵌著微型傳感器的銀色連體服上,沒有露出詫異,反而輕輕頷首,“您的衣服很特彆,像是從另一個國度來的。”
青林捧著溫熱的陶杯,指尖的寒意漸漸散去。他注意到書桌上攤開的稿紙,娟秀的筆跡間畫著小小的草圖:一隻展翅的白鵝,背上騎著個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墨跡尚未乾透,仿佛能看見羽毛筆劃過紙麵時留下的漣漪。
“您在寫故事?”他小心翼翼地問,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敬畏。
“是的,一個關於男孩和鵝的故事。”拉格洛夫重新坐回書桌前,拿起羽毛筆輕輕蘸了蘸墨水,“他叫尼爾斯,是個調皮的孩子,因為捉弄小精靈被變成了小人兒,隻能騎著家鵝跟隨雁群旅行。”她的筆尖懸在紙麵上方,眼神忽然飄向窗外,那裡有積雪壓彎的鬆枝在風中輕搖,“昨天我寫到他遇見受傷的鬆鼠,您說,他應該怎麼做呢?”
青林愣住了。他曾在兒童文學選修課上讀過《騎鵝旅行記》,那些關於成長與自然的段落早已模糊,此刻卻在創作者的提問中突然有了溫度。“他會救它吧。”他說,“即使害怕,也會試著伸出手。”
拉格洛夫笑了,眼角的細紋像綻放的雛菊。“您說得對。”她低下頭,羽毛筆在紙上沙沙遊走,“因為旅行教會人最珍貴的東西,就是共情。”
接下來的日子,青林成了莫爾巴卡莊園裡一個沉默的觀察者。他解釋自己是來自東方的留學生,因戰亂暫避於此,拉格洛夫便默許了他的存在,允許他在書房的角落看書,前提是不打擾她寫作。青林關掉了定位器的求救信號——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裡,更無法抗拒眼前這場跨越百年的創作現場。
拉格洛夫的寫作習慣帶著一種古老的儀式感。每天清晨,她會穿上厚重的大衣去林間散步,口袋裡裝著筆記本,隨時記錄下飛鳥的軌跡或是鬆鼠的叫聲。有一次,青林跟著她走進雪林,看見她蹲在一棵被風刮斷的雲杉前,用手指撫摸著斷裂處滲出的鬆脂,輕聲說:“阿卡雁群首領)會告訴尼爾斯,樹木的傷口也會流淚。”
回到書房後,她會先點燃壁爐,讓鬆木的香氣彌漫整個房間,再為自己泡一杯加了蜂蜜的熱茶。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窗,在稿紙上投下斑斕的光斑,她就坐在光斑裡,羽毛筆在指間靈活地跳動。青林常常看得入神,看著那些文字如何從無形的思緒變成有形的故事,看著尼爾斯從一個欺負動物的頑童,逐漸學會在黑夜裡為受傷的野雁取暖,在暴雨中保護迷路的甲蟲。
“您為什麼要寫這樣一個故事?”一天下午,青林終於忍不住問。當時拉格洛夫正為尼爾斯與雄鵝莫頓的離彆段落落淚,淚水滴在稿紙上,暈開了一小片墨跡。
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手帕輕輕按了按眼角。“您見過被砍伐的森林嗎?”她望向窗外,“去年我去北方旅行,看到大片的鬆林被砍倒,樹樁像一個個流血的傷口。孩子們拿著玩具槍追逐野兔,大人們談論著如何征服自然。”她的聲音低沉下來,“我想寫一個故事,讓孩子們知道,每隻飛鳥都有名字,每棵樹木都有記憶,傷害它們,就是傷害我們自己。”
青林的心猛地一顫。他來自的22世紀,正是一個為人類的貪婪付出代價的時代——冰川融化,物種滅絕,孩子們隻能在全息影像裡見到真正的森林。拉格洛夫在百年前寫下的擔憂,最終變成了他親曆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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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青林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尼爾斯,騎在白鵝的背上飛過瑞典的夜空。下方是連綿的森林和湖泊,像一塊綴滿了綠寶石和藍寶石的毯子。他看見拉格洛夫筆下的角色們在林間穿行:狐狸斯密爾不再狡猾,正叼著漿果喂給幼崽;渡鴉巴塔基站在教堂的尖頂上,為迷路的旅人指引方向。而拉格洛夫就站在雪地裡,微笑著向他揮手,她的身影漸漸與整片森林融為一體。
拉格洛夫的寫作並非總是順利。有一次,她為了描寫雁群穿越風暴的場景,連續三天沒有寫出一個字。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窗前的積雪堆得老高,壁爐裡的火也漸漸熄滅。青林看見她對著空白的稿紙發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枚雁形胸針,眼神裡充滿了自我懷疑。
“也許我寫不下去了。”她疲憊地說,“風暴太猛烈了,我怕尼爾斯會失去勇氣。”
青林想起了自己的時代,想起那些在災難中依然堅持救援的人們。“他不會的。”他說,“因為他知道,身後有莫頓,有阿卡,有整個雁群。人隻要知道自己不是孤單一人,就永遠不會失去勇氣。”
拉格洛夫抬起頭,眼睛裡重新燃起了光。那天晚上,她把青林的話寫進了草稿裡,不是作為尼爾斯的台詞,而是作為風暴中雁群互相鼓勵的鳴叫。“嘎嘎——我們在一起!”她念著這句台詞,聲音裡帶著抑製不住的激動,“是的,就是這種感覺!”
隨著春天的臨近,《騎鵝旅行記》的手稿越來越厚。拉格洛夫常常在寫完一段後讀給青林聽,他成了這本書最早的讀者之一。當讀到尼爾斯為了救莫頓,不顧危險與獵人周旋時,青林的眼眶濕潤了——他想起了實驗基地爆炸時,把他推出安全艙的導師;當讀到尼爾斯最終變回人形,卻舍不得離開雁群時,他忽然無比想念自己那個雖然冰冷、卻有著同伴的時代。
“您知道嗎,”拉格洛夫合上最後一頁手稿的那天,陽光格外明媚,透過窗戶在地板上織出金色的網,“我總覺得,尼爾斯不是我創造的,他一直就活在這片森林裡,隻是借我的筆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青林看著她小心翼翼地將手稿整理好,用紅絲帶係成一束。他忽然注意到,拉格洛夫的手指上沾著墨水的痕跡,那痕跡的形狀,像極了一隻展翅的白鵝。
就在這時,青林口袋裡的定位器突然發出了輕微的震動。屏幕上的數據流逐漸穩定,顯示出一個正在形成的時空通道。他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我要走了。”他輕聲說。
拉格洛夫沒有驚訝,仿佛早已預知這一刻。她從書架上取下一本空白的筆記本,在扉頁上寫下一行字:“獻給每一個在旅途中學會愛的人。”然後遞給青林:“也許您的國度也需要這樣的故事。”
青林接過筆記本,指尖觸到她的溫度,那是比任何高科技材料都要溫暖的觸感。“謝謝您。”他說,“您的故事,會被很多人讀到,會改變很多人。”
拉格洛夫笑了,像初見時那樣溫和。“那就好。”她說,“隻要故事還在,尼爾斯就永遠在旅行,森林就永遠不會消失。”
青林轉身走向那道逐漸清晰的藍光,定位器的嗡鳴聲越來越響。他最後回頭望了一眼書房,看見拉格洛夫重新拿起羽毛筆,在新的稿紙上寫下第一個字。陽光落在她的身上,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當熟悉的失重感襲來時,青林緊緊攥著那本筆記本。他知道,自己帶回的不僅僅是一本手稿的見證,更是一份跨越百年的信念——關於自然,關於成長,關於那些即使在最黑暗的時代,也能讓人淚流滿麵的溫柔與勇氣。
回到22世紀的實驗室,青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騎鵝旅行記》的全息影像投射在基地的穹頂上。
影像裡,尼爾斯騎著白鵝飛過綠色的森林,雁群的鳴叫聲回蕩在冰冷的金屬空間裡。許多從未見過真正樹木的孩子,在屏幕前流下了眼淚。
青林翻開那本筆記本,扉頁上的字跡在燈光下清晰可見。他忽然發現,在拉格洛夫簽名的角落,有一個小小的墨跡圖案——那是一隻正在飛翔的白鵝,翅膀張開,仿佛要衝破紙頁,飛向永恒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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