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黑,碼頭邊就熱鬨起來。十幾張八仙桌整整齊齊地排開,村民們端著碗筷陸續落座,一筐筐新鮮鮑魚堆在中央,殼上還泛著水光,透出一股子鮮靈勁兒。
陳岸站在最邊上那桌,手裡捏著個信封,沒急著拆。他心裡有些亂...早上係統剛通知扶貧款到賬,可這會兒手裡的信封輕飄飄的,總覺得不對勁。
趙有德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笑嗬嗬地從台上走下來:“這是縣裡特批的扶貧款,專款專用啊,大家一定要記好賬。”
他把最後一個信封遞給陳岸,輕輕推了推,“你們這趟首航不容易,多拿一份,是該的。”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附和聲。
“老趙公道!”
“陳家這幾個娃真爭氣!”
“鮑魚賣出去了,日子有盼頭啦!”
陳岸低頭看了眼信封,指尖撚了撚邊角,心頭猛地一沉...少了,至少少了一百塊。
他不動聲色地將信封裝進褲兜,抬眼掃了一圈。趙有德正端著搪瓷杯喝水,臉上還帶著笑,可眼角紋絲未動,像是皮笑肉不笑。
周大海坐在下首,半瓶白酒已見底,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嘴裡嘟囔著什麼,拐杖靠在桌腿旁,搖搖晃晃。
突然,“啪”的一聲,算盤拍在桌上,清脆響亮。
“哥!”陳小滿站了起來。
她才十二歲,個子還沒桌子高,可聲音又亮又脆,一下子壓過了所有喧鬨:“咱村去年買柴油報了三千二,實際隻花了兩千六;修碼頭多列了八百工錢;還有上個月‘慰問困難戶’支了五百,名單呢?人呢?”
全場瞬間安靜。
趙有德放下杯子,眉頭皺成“川”字:“小滿啊,你一個孩子瞎摻和啥?集體的事,哪能每筆都掰扯清楚?”
“那就彆提清楚。”陳小滿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說是集體的錢,那現在這筆扶貧款,是不是也進了‘集體’口袋?少的那一百,誰拿了?”
空氣驟然繃緊。
有人低頭扒飯,有人假裝咳嗽,還有幾個年輕人悄悄往這邊張望。
趙有德臉色變了變,又擠出個笑:“小孩子懂什麼,大人的事輪不到你管。”
“我不管大人。”陳小滿手按在算盤上,聲音不大卻格外堅定,“我隻管數。錯一筆,我就說一筆。”
陳岸沒攔她。他知道妹妹倔脾氣上來,算盤一響,就是開戰的信號。他也明白,這一嗓子喊出來,村裡那些糊弄過去的爛賬,全得翻出來曬太陽。
趙有德乾笑了兩聲,趕緊端起酒杯打圓場:“來來來,喝酒!今天是慶功宴,不說這些掃興的!為咱們漁隊首航大捷,乾一杯!”
眾人勉強舉杯,叮當碰了幾下。
陳岸抿了一口,辣得直皺眉。這酒太劣了,喝下去像火燒喉嚨。他放下杯子,正想走神,忽然看見周大海搖搖晃晃站起來,拎著一瓶新開的白酒。
“我...我也敬岸仔一杯。”周大海舌頭有點打結,“你小子...以前我看走眼了,以為你是花架子...結果你把船開成了航母。”
幾個人笑了。
周大海咧嘴一笑,往前走了幾步,到中間那桌時猛地一個趔趄,肩膀撞上了盛鮑魚的木簍。
“嘩啦...”
簍子翻了,鮑魚滾了一地,有人驚叫著去撿。就在眾人彎腰的時候,一張折好的紙從簍底滑了出來,半截露在魚肚底下,上麵印著幾個黑字:“水產公司收購協議”。
陳岸眼神一凝。
他蹲下身,動作不急不緩,仿佛在撿鮑魚,實則一把將那紙角攥進手心。指尖觸到印章輪廓...王麻子的章,沒錯。
他迅速把紙折好塞進衣袋,抬頭看向周大海。
那人已被扶回座位,腦袋耷拉著,嘴裡哼著小曲,可嘴角微微翹著,不像完全醉了的樣子。
陳岸湊過去,壓低聲音:“你早知道?”
周大海睜開一隻眼,渾濁中透著清醒,咧嘴一笑:“有些事...睜隻眼閉隻眼,才能活得久。”
說完,他又灌了一口酒,仰頭倒進喉嚨,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跳。
宴席散得不太愉快。有人揣著鼓鼓囊囊的信封笑著走了,也有人臨走前偷偷看了陳岸一眼,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