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始建國元年三月，夜。戶部官署的窗紙被風刮得“嘩嘩”響，燭火在案上抖個不停，把劉歆的影子拉得老長，像要鑽進那堆小山似的戶籍冊裡。
“再找第三遍！從櫟陽縣開始，逐頁核對！”劉歆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指尖沾著的墨汁把絹冊染出黑印——自傍晚接到王莽的命令，他就帶著五個親信小吏紮進了戶籍堆，眼前的“王田清冊”分了三摞：紅封皮的是“豪強佃戶冊”，藍封皮的是“流民授田冊”，黃封皮的是“官田儲備冊”，可翻到現在，每一頁都透著不對勁。
“大人，您看這個！”一個小吏突然叫起來，手裡舉著一本紅封皮冊頁，“櫟陽縣‘豪強佃戶’李二狗，登記的是‘一家五口，原耕王立田五百畝’，可我查了去年的稅冊，這李二狗明明是流民，去年還在渭水畔討飯呢！”
劉歆搶過冊頁，指尖摩挲著“李二狗”三個字——墨跡發黏，是剛寫上去沒多久的；再看旁邊的“原耕田畝數”，“五百畝”的“五”字，下麵隱隱透著“一”字的痕跡，顯然是用濃墨改的。他心裡一沉，連忙翻出黃封皮的“官田儲備冊”，翻到櫟陽縣那頁，上麵寫著“官田儲備八百畝”，可按王莽的規劃，櫟陽縣收回的豪強超標田產，至少該有兩千畝！
“缺口一千二百畝……”劉歆的聲音發顫，他抓起藍封皮的流民冊，翻到陳阿公的名字——冊頁上寫著“陳阿公，豪強佃戶，授田三百畝”，旁邊蓋著戶部的朱紅大印，可那印章的邊緣模糊，像是用拓片印上去的，不是甄豐手裡那枚真印的清晰紋路。
就在這時，另一個小吏抱著一摞賬冊跑進來，臉色慘白：“大人！我們在官署後院的地窖裡，找到了這個！”那是十幾本用牛皮紙包著的黑賬，第一本翻開就是“王立田產拆分記錄”——上麵寫著“將萬畝田拆分給一百二十個‘假佃戶’，每戶登記一百至五百畝不等，共隱瞞田產七千畝”，下麵還有甄豐的簽名，日期是三天前，正是王田製推行的前一天！
劉歆的手一抖，黑賬“嘩啦”散在地上，裡麵的紙片掉出來——有王立給甄豐的黃金欠條“今欠甄豐黃金五十錠，以田產拆分隱瞞為謝”），有其他豪強的聯名信“願各出田產一成，助甄大人隱瞞王田，共抗王莽”），還有一張“隱瞞田產總表”，上麵清清楚楚寫著：長安周邊六縣，豪強聯合甄豐隱瞞的田產，共計一千三百萬畝！
“一千三百萬畝……”劉歆隻覺得天旋地轉，他靠在案上，看著滿地的黑賬和偽造冊頁，突然想起王莽登基時說的“均天下財”，想起陳阿公手裡的米袋，想起流民們盼著分田的眼神——這些被隱瞞的田產，本該是分給流民的“活命田”，本該是充實國庫的“財富根”，卻被豪強和甄豐聯手，像藏私房錢似的，掖進了自己的口袋！
他不敢耽擱，抱起黑賬就往皇宮跑。夜風吹得他的官袍獵獵作響，路過西市時，他看到陳阿公和李阿婆正坐在街角的破廟裡，借著月光縫補破衣，陳阿公手裡還攥著那塊寫著自己名字的“王田”木牌，反複摩挲著“王田”二字。劉歆的眼睛一熱，跑得更快了——他必須讓王莽知道真相，必須把這些被偷走的田，給流民們搶回來。
皇宮的寢殿裡，王莽還沒睡，案上擺著白天從廣場撿回來的“陳阿公”木牌，旁邊放著那包摻沙的鹽。聽到劉歆的腳步聲，他抬頭望去，見劉歆抱著黑賬闖進來，臉色煞白，連忙起身：“子駿，怎麼了？戶籍冊有問題？”
劉歆把黑賬往案上一摔，黃金欠條、聯名信、隱瞞田產總表散落一地：“表哥！甄豐和王立他們勾結！長安六縣隱瞞了一千三百萬畝田產，都掛在‘假佃戶’名下，流民們該分的田，都被他們吞了！”
王莽的目光掃過黑賬上的數字，指尖猛地攥緊，指節泛白——一千三百萬畝田，按每畝年產糧一石算，每年就是一千三百萬石糧，能救十萬流民；按每石糧百錢算，就是十三億錢，抵得上新朝半年的國庫收入！他想起白天廣場上陳阿公的焦急，想起李阿婆丟了的三枚五銖錢，想起那些舉著木牌喊“不公平”的流民，一股怒火從胸口噴出來，抬手就把案上的茶杯掃在地上，瓷器碎裂的聲音在夜裡格外刺耳。
“甄豐……王立……”王莽的聲音冷得像冰，每個字都帶著咬牙的力道，“朕給他們機會，讓他們把田吐出來，他們卻把朕的王田製，當成了分贓的工具！”他抓起那包摻沙的鹽，狠狠撒在黑賬上，白花花的鹽粒落在“隱瞞田產總表”的數字上，像給那些黑錢撒了層防腐劑，“子駿，傳朕的旨意：命禦史大夫公孫祿，帶三千禁軍，即刻去查抄王立的田莊，把那些‘假佃戶’的田產都收回來；再去甄豐府裡，把他給朕綁過來，朕要親自審他！”
“表哥，”劉歆連忙拉住他，“王立在田莊裡養了私兵，至少有五百人，而且其他豪強肯定會幫他——咱們是不是先調更多兵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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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王莽抓起案上的“王田”木牌，狠狠拍在黑賬上，“朕要的就是快！趁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把田搶回來！甄豐那邊，有這些黑賬和欠條，他抵賴不了！”
半個時辰後，長安城南的王立田莊，燈火通明。王立正和幾個豪強喝酒，手裡把玩著一枚玉印——那是甄豐剛派人送來的，說“戶籍冊已改好，王莽查不到”。突然，莊外傳來馬蹄聲，接著是喊殺聲：“奉旨查抄！王立出來受降！”
王立臉色一變，把酒碗摔在地上：“不好！王莽查到了！來人，把私兵都叫來，守住莊門！誰敢進來，就放箭！”
莊門“哐當”關上，牆頭冒出一排排私兵，手裡拉著弓箭，箭尖在月光下閃著寒光。禦史大夫公孫祿騎著馬，站在莊門前，手裡舉著王莽的聖旨：“王立！陛下念你是老臣，隻要你交出隱瞞的田產，交出假佃戶的名單，可免你一死！”
“免我一死？”王立站在莊牆上，冷笑一聲，手裡舉起那枚玉印，“王莽想搶我的田，沒門！我這田莊裡，有五百私兵，有十萬石糧，還有足夠的弓箭——他想查抄，就踩著我的屍體過去！”說完，他一揮手，“放箭！”
“嗖嗖嗖”，箭雨朝著禁軍射來，幾個禁軍躲閃不及，中箭倒地，鮮血染紅了田莊外的麥田。公孫祿大怒，拔出劍：“兄弟們，衝進去！陛下有旨，拿下王立者，賞田百畝！”
禁軍們呐喊著衝向莊門，撞木“咚咚”地撞在門上，木屑飛濺。莊牆上的私兵繼續放箭，田莊裡的豪強們也拿起武器，守在牆頭——他們都知道，王立一倒，下一個就輪到自己的田產，這是一場用命換錢的硬仗。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騎快馬衝破夜色，馬上的人高喊：“陛下駕到——！”
所有人都愣住了，連放箭的私兵都停了手。王立眯著眼望去，隻見一隊禁軍簇擁著一頂龍輦，朝著田莊駛來，龍輦上坐著的，正是身穿龍袍的王莽。
“王莽親自來了？”王立心裡一慌，他以為王莽會在皇宮裡等著消息，沒想到會親臨戰場。
龍輦停在莊門前，王莽走下來，手裡舉著那本“王立田產拆分黑賬”，聲音穿透夜色：“王立！你看看這是什麼！你隱瞞七千畝田，用假佃戶騙朕的王田，還敢私兵抵抗——你以為你的田莊，能擋住朕的禁軍？能擋住流民們要田的心意？”
他轉身指向身後——不知何時，田莊外聚集了上百個流民，正是白天在宮前廣場的那些人，陳阿公和李阿婆也在其中，手裡舉著“王田”木牌，跟著喊：“交出田產！交出田產！”
王立看著那些舉著木牌的流民，又看了看王莽手裡的黑賬，突然覺得腿軟——他能擋住禁軍，卻擋不住流民的怒火；能偽造戶籍，卻抵不過黑賬上的鐵證。他的私兵也慌了，有的放下了弓箭，有的偷偷往後退——誰都不想為了彆人的田產，丟了自己的命。
就在這時，莊門內突然傳來一陣騷動，甄豐被兩個禁軍押著，踉踉蹌蹌地走出來，臉上滿是血痕：“陛下！臣錯了！是王立逼我的！他用黃金威脅我，我才幫他隱瞞田產的！”
王立一看甄豐反水，氣得渾身發抖：“你這個叛徒！明明是你主動要我的黃金……”
“夠了！”王莽大喝一聲，指著王立，“王立，你隱瞞田產，私兵抗命，勾結官員，罪該萬死！朕現在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交出所有隱瞞的田產，解散私兵，朕饒你家人不死！”
王立看著莊外的禁軍和流民，又看了看身邊瑟瑟發抖的豪強，知道自己輸了。他癱坐在莊牆上，絕望地喊：“我交……我交……”
當王立的私兵放下武器，莊門打開的那一刻，流民們爆發出歡呼，陳阿公拉著李阿婆，跟著禁軍衝進田莊，在一塊寫著“李二狗”名字的田地上，插上了自己的“王田”木牌。劉歆走到王莽身邊，看著流民們歡呼的樣子，輕聲說：“表哥，咱們贏了。”
王莽卻沒笑，他盯著那些被收回的田產，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王立和甄豐，心裡清楚——這隻是開始，還有更多豪強的田產要查，還有更多隱藏的黑賬要翻，他的“王田”棋局，才剛剛度過第一關。夜風裡，帶著麥田的香氣，也帶著鮮血的腥味，王莽握緊了手裡的木牌，心裡默念：“這一千三百萬畝田，朕一定要分給流民，一定要讓新朝的錢，真的用到百姓身上。”
可他不知道，在長安城外的山林裡，幾個豪強的信使正騎著快馬，朝著其他郡縣奔去——他們要告訴各地的豪強：王莽動真格的了，接下來，該輪到他們聯手反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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