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風裹著黃河的潮氣,吹得關署院中的石榴花簌簌落了一地。尹喜推開窗,南鬥六星正懸在正南天際,像把倒扣的玉鬥,星芒比往日亮了近三分,連最暗的第六星都看得真切。《夏小正》裡“南鬥六星在天府,太微之南相照住”的句子浮上心頭,父親曾說南鬥主生養,星明則雨水勻,穀苗旺,往年見南鬥這樣亮,關內定會迎來豐沛的夏雨。
可他凝神細看,南鬥周圍的玄氛卻透著異樣——不是尋常的清潤白氣,而是帶著燥熱的赤黃色,像被烈日烤過的黃土。這氣裹在星芒外,讓那明亮的星光都顯得乾澀,仿佛玉鬥裡盛的不是甘霖,而是滾燙的沙礫。尹喜取來星盤,銅盤上的南鬥刻度與夜空星象重合,他轉動指針,見鬥柄指向“離”位,按《甘石星經·五行》的說法,離屬火,主燥烈。
“不對勁。”他摩挲著星盤邊緣的紋路,“南鬥明本是吉兆,可這赤黃玄氛……”忽然想起《甘石星經》裡“南鬥星明而氣赤,主旱”的記載,後背竟沁出層薄汗。去年此時南鬥也亮,玄氛卻是潤白的,果然夏汛來得早,田埂都被雨水泡軟了;可今年這氣,燥得像要燒起來。
次日清晨,他帶著衙役往關內的農田走。剛抽穗的粟苗蔫頭耷腦,葉片邊緣卷成了筒,田埂的裂縫能塞進手指。老農們蹲在田邊歎氣,手裡的鋤頭戳在地上,隻留下個淺淺的坑。“尹公子,您看這苗。”有個老者扒開土塊,底下的土坷垃硬得像石頭,“往年這時候早該下過三場雨了,今年連個雲影都沒見著。”
尹喜蹲下身,指尖撚起一撮土,土粒在掌心簌簌散開,沒有半點潮氣。他抬頭望向南鬥,白日的星象雖隱在日光裡,可那股燥熱的玄氛卻像無形的網,罩在田野上空。“召集關內百姓,”他站起身對衙役說,“每家出一個勞力,往村東的老井旁挖新井,再把蓄水池清出來,多儲些水。”
“挖井?”老者們麵麵相覷,“南鬥不是主雨水嗎?等雨來就是了,費這力氣做什麼?”尹喜指著天空,雖看不見星,卻像能穿透雲層般篤定:“南鬥六星如鬥量,玄氛如鬥中物。物燥則鬥雖滿亦旱,物潤則鬥雖淺亦豐。今年鬥雖亮,鬥中物卻燥,怕是要遇伏旱。”
他讓人取來《夏小正》,翻到“南鬥主生”那頁,指著注文“南鬥氣黃,夏旱”給老者們看:“這是老祖宗傳下的道理,星象是表,玄氛是裡,隻看表不看裡,要栽跟頭的。”可還是有人不信,嘟囔著“星星亮還能盼來旱?”,磨磨蹭蹭不肯動。
尹喜也不勉強,帶著願意出工的人先乾起來。老井旁的土硬得難挖,鐵鍁下去隻鏟起層浮土,他們便用木槌砸,用鎬頭刨,汗珠子砸在地上,瞬間就被吸乾了。尹喜也挽著袖子加入,手掌磨出了血泡,卻笑著對眾人說:“多挖一尺,就多一分底氣。等真旱起來,這井裡的水就是救命水。”
挖了半月,新井出水那天,南鬥的赤黃玄氛更濃了。井水剛湧出來時帶著股土腥味,卻清冽得很,眾人圍著井口歡呼,連起初不信的老者也湊過來,用瓢舀起水嘗了嘗,咂咂嘴:“這水比往年甜,許是真該挖。”
剛把蓄水池注滿,伏旱就來了。太陽像個燒紅的銅盤,烤得地麵冒白煙,連著二十天沒下一滴雨,河溝裡的水見底了,連耐旱的酸棗樹都落了葉。關外有村落沒提前準備,田裡的莊稼全枯死了,村民們背著筐來函穀關討糧,見關內的粟苗雖不如往年茂盛,卻靠著井水澆溉活了下來,都紅了眼。
“還是尹公子有遠見!”老者們提著新摘的蔬菜來謝,菜葉子上還沾著水珠,“若不是挖了新井,咱們這點苗早就成柴禾了。”尹喜望著田裡的灌溉渠,水正順著渠溝緩緩流淌,在陽光下閃著碎銀般的光。他抬頭望向南鬥,此時的星亮得有些刺眼,玄氛的赤黃色卻淡了些,像是燥氣被井水滋潤了幾分。
有個從關外逃荒來的婦人,抱著孩子跪在關前哭:“我們那兒的裡正說南鬥亮是吉兆,不讓挖井,結果……”尹喜讓人給她遞了乾糧和水,歎道:“觀星不能隻看一星,測氣不能隻看一色。南鬥主生,可生養也需水土調和,光有鬥量,沒有水潤,終究成不了事。”
旱情最嚴重時,尹喜每日都去井邊查看水位。他發現井水的漲落竟與南鬥的亮度隱隱相應——星最亮時,水位降得最快;星稍暗些,水位便穩了。“這鬥不僅量雨,也量水。”他在劄記裡寫道,“南鬥如官府的糧倉,玄氛如倉中糧,倉雖滿,若糧是陳穀,也救不了急;倉雖淺,若糧是新米,亦可渡難關。觀星測氣,正如查倉看糧,得知虛實。”
一場秋雨終於落下時,南鬥的玄氛已變回清潤的白色。雨水打在粟穗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天地在低聲絮語。老農們在雨中張開雙臂,任憑雨水澆透衣裳,笑著對尹喜說:“公子,您看!南鬥的鬥裡終於盛上雨水了!”
尹喜站在雨中,望著南鬥在雲層間若隱若現,忽然明白:星象從不說謊,隻是人常常隻看自己想看的。南鬥主生是真,氣黃主旱也是真,就像這世間的事,從來不是非黑即白,得把星與氣、表與裡都看透了,才能摸到天地的脈。
秋收時,函穀關的收成雖比豐年差些,卻比關外強了十倍。打穀場上,粟米堆成的小山旁,有人用秸稈紮了個南鬥的模樣,鬥柄指向新井的方向。尹喜看著那秸稈星鬥,忽然覺得,所謂觀星測氣候,不過是學著天地的樣子做事——天要旱,便先儲水;天要雨,便先備船,順天不是等天,是看懂了天的心思,提前做好準備。
關署的案頭,《夏小正》被風吹到南鬥那頁,尹喜在空白處寫下:“南鬥如規,玄氛如矩,規矩相濟,方知天時。守關者,不僅要識星,更要辨氣,星氣合一,方能應萬變,護民生。”墨跡乾透時,窗外的南鬥正被秋雨洗得發亮,玄氛白潤如酥,像鬥裡真的盛滿了甘霖,正緩緩傾灑在函穀關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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