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這天,西街的風像帶著刀子,刮在臉上生疼。我站在豆倉前,看著趙鐵柱踩著梯子往倉頂鋪油布,他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混著倉裡飄出的豆香,在老牆根下繞成圈。倉門上新貼的紅帖,被風吹得獵獵響,邊角卷成了小喇叭。
三妮,再遞卷麻繩!趙鐵柱的聲音從油布後傳來,帶著點喘,今年的新豆收得稠,倉板都壓彎了,得多捆幾道才放心。
我往梯子上遞麻繩時,豆寶抱著個小布口袋跑過來,袋口露出幾顆圓滾滾的豆子,是他特意挑的頂飽豆——粒比普通豆子大一圈,據說是老井邊那棵老槐樹下長的。嬸娘,我...我要存豆!他踮腳往倉門縫裡塞豆子,小臉凍得通紅,鼻尖掛著汗珠,先生說...大寒囤豆,來年不餓!
這孩子今年十一歲,已經能幫著盤點倉裡的豆子了。前幾日跟著賬房先生學算盤,劈裡啪啦打得熱鬨,卻非要把豆子當算珠,說這樣算出的數目才帶著豆香。今早天沒亮就扛著小掃帚來掃倉前的雪,說是要讓豆子看見乾淨的路。
慢著塞,我幫他把布袋係好,這倉底有暗格,等會兒讓你趙鐵柱叔打開,把你的寶貝豆單獨放。
爹從豆腐坊端來盆熱豆粥,粥麵上浮著層厚厚的米油,冒著的熱氣在冷空氣中畫出蜿蜒的線。按老規矩,大寒要給豆子粥,他往倉角潑了點粥,你奶奶說,這樣豆子才不會被凍著,開春能醒得快。
粥香剛漫開,巷口就傳來咯吱咯吱的推車聲。張少爺趕著輛獨輪車過來,車上裝著個新做的木斛,斛壁上刻著鬥量金三個字,在陽光下閃著漆光。楊姑娘,我爹說這斛能裝三十斤豆,他擦著額頭的汗笑,往後盤點就用它,準星足,不算賒賬,算給豆倉添個新夥計。
劉半仙背著布幡晃到倉門口時,幡杆上掛著串凍住的豆莢,像串透明的琥珀。老朽算到今日倉氣最旺,特來給豆子,他從袖裡摸出把五穀,往倉裡撒了撒,這是老法子,讓豆子記得天地恩,來年結得更實在。
趙嬸領著幾個婆姨扛著麻袋過來,麻袋上印著各家的記號,有字、字,還有個歪歪扭扭的字,是豆寶家的。三妮,我們把今年的新豆存你這兒,趙嬸拍著麻袋喊,你這倉房嚴實,比自家的缸保險,等開春要種了再來取,算賒你的地方,給你送筐醃菜當利錢。
日頭升高時,豆倉前已經排起了長隊。男人們扛著麻袋往倉裡搬豆,腳步踩在凍土上響;婆姨們圍著賬本核數目,筆尖劃過紙頁的聲混著笑鬨;連私塾的先生都來了,幫著寫標簽,說要給豆子取學名秋豆金圓子春豆玉芽兒,惹得豆寶追著他問我的豆子叫啥。
趙鐵柱站在倉頂往下遞麻袋,油布被風吹得鼓起來,像隻展翅的大鳥。你看這倉滿的!他低頭衝我喊,聲音裡帶著股得意,比去年多了兩成,照這勢頭,再過幾年得蓋新倉!
我往賒賬簿上添新賬,指尖凍得發僵,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西街百家,共囤新豆千斤,賒倉房一角,以來年豐收相抵。剛寫完,豆寶就把凍紅的小手按在賬頁上,印出個小小的掌印,說是給賬本留個念想。
三妮你看這豆!趙鐵柱突然從麻袋裡抓出把豆子,顆顆飽滿得像小元寶,老農學究說這叫囤囤豆,種的時候每穴丟三顆,能長出一串莢,咱留著當種子,開春試種!
他話音剛落,一陣風卷著雪沫子撲過來,倉門一聲撞在牆上,卻沒吹進半點寒氣——原來豆囤得太滿,已經抵到了門,像道嚴實的牆。婆姨們突然唱起了囤豆謠:豆入倉,心不慌,大雪封門有米糧,調子粗糲,卻透著股踏實的暖。
劉半仙突然對著倉頂作揖,黃符被風吹得貼在幡上:好兆頭!豆滿門盈,這是要把福氣關在倉裡呢!
日頭偏西時,最後一袋豆子也入了倉。爹用新磨的豆漿煮了鍋豆腐,盛在粗瓷碗裡,每個人手裡都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豆香混著雪天的清冽,滑進喉嚨裡熨帖得很。張少爺喝著豆腐,突然指著倉頂的油布:你們看!
夕陽的金輝透過油布的縫隙照進來,在豆囤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層金沙。趙嬸笑著說:這是豆子在眨眼睛呢,告訴咱它們在倉裡住得舒坦。
豆寶突然爬到豆囤邊,耳朵貼著麻袋聽,小臉上滿是驚奇:嬸娘,豆子在說話!他學著豆子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開春就發芽!
暮色漫進豆倉時,風漸漸停了。我摸著賬頁上那個小小的掌印,突然覺得這倉裡囤的哪是豆子啊,分明是西街人沉甸甸的盼頭,顆顆都裹著煙火氣,把日子填得滿滿當當,把心填得踏踏實實。
趙鐵柱突然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塊新繡的帕子,上麵繡著座糧倉,倉門口站著兩個小人,像我和他,旁邊還跟著個蹦蹦跳跳的小不點,手裡舉著顆豆子。我娘繡的,他把帕子塞進我手裡,手指凍得有些僵,說這叫守倉圖,咱守著這倉,就守著西街的好日子。
我捏著帕子,布料上還帶著他手心的暖。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混著各家閉戶的吱呀聲,還有豆倉裡隱約的聲——許是豆子在互相說著悄悄話,盼著開春,盼著生根,盼著又一個滿倉的年。
灶王爺畫像旁的銅鈴鐺輕輕晃,月光透過窗紙照在賒賬簿上,把那些與的字眼,都鍍上了層銀輝,像極了倉裡的豆子,在黑夜裡,也悄悄閃著光。
第二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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