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及八年前舊事,福伯痛苦地闔上了雙目,身軀劇烈顫抖,枯枝般的手攥緊了衣襟,半晌才複又開口。
“老爺在鬥茶會上奪魁,依例,鬥茶會魁首即為茶業行首,須於三日後在其所轄茶肆主持茶商例會。故此,老爺特令茶肆休市三日,隻留幾個夥計輪值守門。那日,夫人一早便攜了小姐您去靈音寺上香祈福,老爺與少爺則在家中歇息。誰知午時剛過,竟來了位不速之客。”
福伯的聲音嘶啞,帶著刻骨的悔恨。
“那人約莫四十餘歲,一身錦衣華服,西疆口音,自稱遠道而來拜會老東家,還攜來一株稀世奇珍——與天山雪蓮同氣連株、五十年方得一芽的千年野生老樁‘雪域銀針’,定要邀老爺品鑒。值守的堂倌不敢擅專,隻得報與我知曉。彼時老奴雖已蘇醒,精神卻未複全,想著此等貴客怠慢不得,便強撐著去了前堂。”
“那人卻道他跋涉萬裡,歸期在即,次日便要啟程,唯剩那半日辰光,執意要包下茶肆,非見老東家不可!”
福伯猛地攥拳,指節發白,“老奴見他言辭急切,形容懇切,隻得……隻得去請了老爺!不過一個時辰,老爺便帶著瑾少爺匆匆趕來了……”
他眉頭緊鎖,渾濁的老眼驟然圓睜,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
“如今細想,老爺與少爺進門瞧見那貴客的刹那,神色便大異於常!老爺麵上慣常的和煦笑意倏然斂儘,竟如覆寒霜!他立時沉聲喝令老奴帶人護著瑾少爺去賬房,自己則獨身一人,引那西疆客進了茶廂,言明不需任何人伺候……”
福伯痛苦地以拳捶額,嘶聲道:“都怪老奴!都怪老奴當時昏聵糊塗,竟未能……未能察覺其中凶險!”
“緊接著,茶肆便毫無征兆地……起了大火!”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驚魂未定的戰栗,“那火起得邪門!非是灶房,亦非庫房,倒像是憑空自大堂中央炸開!火舌如毒蟒吐信,眨眼間便封死了門戶!”
福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少爺……少爺一見火起,竟如瘋魔般,嘶喊著父親,一頭便紮進了那煉獄火海……待下人們拚死衝入,抬出來的……便隻有昏迷的少爺,和……和已然燒成焦炭的老爺啊!”
“這八年來,老奴便如那嗅骨尋蹤的老犬,四處打探,處處留心,隻為尋那西疆惡賊的蛛絲馬跡……”
他眼中燃著執拗的恨火,卻又透出無儘疲憊。
“當年茶肆的常客,老奴無一不曾暗中留意。魏嵩!……老奴也曾疑心過他,可這些年查下來,他與老爺、與芳婷夫人……實在尋不出半分乾係。然則……”
福伯猛地抬頭,眼中精光一閃,“老奴心中始終難安!自茶肆浴火重生,重新開張,舊日熟客多半如常登門,唯有那姓魏的……自那日起,竟再未踏足半步!一次也無!此事……必有蹊蹺!”
孫鶯鶯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失聲痛哭:“娘……娘她……”
慕知柔的心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任由冰冷的夜風吹拂著她滾燙的臉頰。
“福伯,”慕知柔沒有回頭,聲音冷得像冰,“當年接觸過魏嵩,或者可能知道些內情的茶肆老人,還有誰活著?還有,當年經手過貢茶,或者與貢茶有關聯的衙門、茶商,你能想到哪些線索?”
她緩緩轉過身,燭光映照著她清麗卻布滿寒霜的臉龐,那雙眸子亮得驚人,仿佛燃燒著地獄的火焰。
“可是福伯,”慕知柔聲音微顫,“這些事,為什麼這些年你從未對我說過?”
“唉!”福伯重重搖頭,“那魏嵩位高權重且心狠手辣!老東家已經沒了,少東家現在又……若是小姐您再有個閃失,老奴如何向夫人交代?死後也無顏去見老東家啊!”
魏府書房,夜已深沉如漆。
燭火在鎏金燭台上不安地搖曳,將魏嵩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在身後滿牆的藏書之上。那跳躍的火苗,仿佛帶著某種詭譎的韻律,倒映在他那雙墨深如寒潭的眼眸裡。
空氣裡彌漫著零陵香清冽的氣息,卻奇異地混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苦澀草藥味,絲絲縷縷,纏繞在鼻端。
是壓抑,是死寂。
屏退了所有下人,偌大的書房空曠得令他安心,也更他更加清醒。
他喜歡這種黑暗中獨自一個人主宰整個空間的快感。
唯有角落的陰影裡,跪著一個全身裹在夜行衣中的心腹死士,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窗外,風吹過庭院裡的老槐樹,枝葉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落針可聞的房間裡,竟顯得格外刺耳。
魏嵩枯坐在那張鋪著完整虎皮的紫檀木太師椅上。
雖是夏夜,那冰冷的皮毛觸感卻仿佛能透骨而入。他指尖無意識地、緩慢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次敲擊都像是在計算著什麼。
白日鬥茶會上,慕承瑾那張清俊淡漠的臉,好似在哪見過,但卻又一時間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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