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般在天地間暈染開來,最後一抹殘陽的金線終被鉛灰色的雲幕徹底絞碎。
縱是盛夏時節,古塔深處卻湧動著亙古的寒意,石壁滲出的涼氣順著磚縫蜿蜒,在空氣中織就一張無形的冷網。
聽慕知柔似有探求的提問,那為首的青衣大漢冷哼一聲,臉上蒙著的黑布隻露出一雙陰鷙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般剮過慕知柔的臉龐。
“小娘子倒是伶俐,可惜,伶俐過頭,有時未必是福。”
他俯身,粗糲的手指一把揪住慕知柔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慕知柔吃痛,卻硬是咬著唇不吭一聲,隻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裡寒芒一閃,旋即又恢複柔弱模樣。
“爺……您這一抓,可是要留下痕跡的。”她聲音低低的,似帶著幾分委屈,又似嬌滴滴的嗔怪,偏生那眼尾微微挑起,倒叫人一時分不清是懼是媚。
大漢一愣,手下力道微鬆,卻依舊冷笑道:“小娘子放心,上麵的貴人有令,隻是要你‘好好’在這兒待上一夜,天亮之前,絕不動你一根手指頭——當然,前提是你乖乖聽話!”
慕知柔垂眸,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鋒芒,唇角卻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天亮之前,不動我一根手指頭,卻要我“不明不白夜不歸宿”……好一招毀人清譽的毒計。
她佯裝瑟縮,瑟瑟發抖地往後退了兩步,背抵上冰冷的石壁,仰頭望向那悍匪,眼中氤氳起一層薄薄的水霧,似是被嚇得不輕,卻又強撐著不肯落淚。
“幾位爺,小女子家中隻有兄長,多年來,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若我一晚未歸,他必定憂心如焚……若是傳出去,說我……說我與幾位爺在此共處一室……”她聲音越來越低,帶著幾分哽咽,卻故意讓每個字都清晰可辨。
那悍匪臉色一沉,怒道:“小娘子莫要自作聰明!爺們說了不動你,便是不動你!你最好識相點,少耍這些花招!”
慕知柔垂下眼睫,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一片陰影,似是認命般輕歎一聲:“小女子自然不敢違逆幾位爺的意思,隻是……隻是這地方陰森可怖,小女子實在是……害怕。”
她咬了咬唇,像是鼓足勇氣般,怯生生道:“幾位爺若不棄,可否留下一盞燈?或者……派個人守在門外?小女子保證,絕不多言,更不會妄圖逃走。”
大漢皺眉,正欲開口訓斥,忽聽塔外隱約傳來一陣極輕的衣袂破空之聲,如風穿竹林,又似夜梟振翅,極輕,極快,卻又極有章法。
慕知柔原本低垂的眼睫猛地一顫,心中大喜——青蟬來了!
她唇角不易察覺地揚起一抹極淺的弧度,眼中寒芒一閃而逝,麵上卻依舊是一派驚惶柔弱。
就在此時,塔外陡然傳來一聲厲喝:“大膽賊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此強擄良家女子!放下人質,束手就擒!”
慕知柔心頭一跳。
那聲音如驚雷炸響,沉穩有力,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竟是蕭珩!
貝齒輕咬下唇,桃花眼中倏然湧上喜色,卻又迅速壓下,隻將一雙柔弱無助的眸子望向塔口,纖細的手指緊緊攥住胸前的素色帕子,似是恐懼,又似期待。
塔外,十餘道黑影如鬼魅般自四麵八方翻湧而至,身著玄色勁裝,腰佩短刃,行動間無聲無息,卻氣勢逼人。
為首一人,一襲紫色官服繡金紋,劍眉星目,麵容俊朗而冷峻。
蕭珩目光如電,死死鎖住這座蟄伏在夜色中的破敗高塔。
悟心塔宛如一頭擇人而噬的猙獰魔獸,黑黢黢的軀體吞噬了所有光亮,連一絲縫隙般的燈火都尋不見。
他忽然憶起前朝文庫中那篇關於悟心塔的記載——此塔乃集天下能工巧匠之巧思所築,本立於皇家離宮,是為彰顯國威而造的擎天巨構。
可歎就是這樣昭示皇權的宏築,竟隻因一朝帝王的猝逝而荒廢。可見再至高的權威,也抵不過最卑微的生存渴望。
行至近前,仰首望去,隻見塔身巍然刺破蒼穹,似要將九重雲霄捅出個窟窿。
當腳踏上那布滿裂痕的台基殘階時,蕭珩不由倒抽一口冷氣:這塔果然如典籍所述,結構之繁複詭譎世所罕見。縱使曆經歲月侵蝕,那些精妙錯節的構造反而更顯森然可怖。
塔身四角飛簷如鷙鳥振翼,十六層塔身自下而上層層收束,最終凝成覆鬥狀的藻井。
方形須彌座托起塔刹,那由中心柱、仰蓮、相輪、傘蓋、寶瓶與寶珠疊成的通天錐,在黯淡夜色中勾勒出森冷的天際線。
南、北、東三麵鑲嵌的大理石碑尚存,卻隻剩斑駁碎影訴說著往昔,而殘牆如同巨獸收斂的利爪,向內蜷曲成詭異的弧度。
塔內中空,木製旋梯盤旋直貫頂樓,這精妙設計本為分散結構壓力,此刻卻在穿堂夜風中發出嗚咽般的低鳴。每層窗洞錯落排布的智慧,原是為平衡受力,如今卻化作無數張噬人的嘴,將四麵八方的陰風尖嘯灌入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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