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膩的夏夜纏得刑部大牢密不透風,潮氣裹著酸腐的臊臭黏在人皮膚上,悶得人連呼吸都要帶著滯澀的痛感。
本就已是絕境般的窒息,可當中宮內侍總管嚴維明悠細的嗓音砸出皇後口諭裡那句“絕不姑息”時,滿室的暑氣像是被瞬間抽乾,隻餘下徹骨的寒意順著眾人的後脊往上爬。
這究竟是帝王家慣有的鳥儘弓藏,還是那位深居永安宮的娘娘另有盤算的明苛暗保?
在場的所有人皆垂著眼簾,各自心懷算計。
嚴維明那最後兩字擲地有聲,隨後振袖一拂,玉牌收回袖中,隻留滿牢之人或驚或懼,麵色煞白如紙。
這話如同平地驚雷,讓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蕭珩也是僵在原地,滿是血痂的雙手微微發顫,指尖泛白。
他死死盯著嚴維明手中那枚鳳紋玉牌,暖玉通透,鳳羽紋路細膩如活,邊緣還留著一道極淺的磕碰痕跡。
與他記憶裡自己兒時曾貼身佩戴的那塊福瓜玉佩,竟像是從同一整塊玉上剖開來的。
“嫡子……回宮……”
嚴維明宣諭時的字句在耳畔反複回響,蕭珩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大腦裡山崩地裂般一片混沌,連呼吸都變得滯澀起來。
他想起方才蕭文爍被押走前,隔著鐵欄朝他望來的眼神——那眼神裡沒有平日的嚴厲,反倒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與不舍,還低聲囑咐他“往後萬事小心,莫要忘了初心”。
那時他隻當是父親身陷囹圄後的胡言亂語,可此刻再回想,每一個字都像重錘般砸在心上。
恍惚間,過往廿餘年的歲月如走馬燈般在眼前飛速掠過——
幼時冬日裡,蕭文爍總愛把他抱坐在膝頭,握著他的小手,教他寫“忠”“孝”二字。
墨汁沾了滿手,他鬨著要去玩雪,蕭文爍卻不惱,隻溫聲說:“珩兒,做人當如這字,筆筆端正,方能行得正、站得直。”說著便取來暖爐,耐心幫他暖熱凍得發紅的指尖。
鄭氏則總把最好的留給他。
春日裡采了新茶,會親自煮好端到他書房,看著他喝完才肯離去;
冬日裡怕他讀書著涼,連夜繡了厚厚的狐裘披風,針腳細密,還在領口繡著高潔的寒梅。
有次他染了風寒,鄭氏守在床邊徹夜未眠,一遍遍用溫水幫他擦身,眼眶紅腫得像核桃,嘴裡還不停念叨:“珩兒要快點好起來,娘還帶你去城外看桃花呢。”
那些畫麵鮮活得仿佛就在昨日,蕭文爍的諄諄教誨、鄭氏的溫柔叮囑,早已刻進他骨血裡。
可如今一道皇後口諭,卻告訴他,他並非蕭家長子,而是失散多年的皇子?
那二十四年的養育之恩,那些溫暖的過往,難道都成了一場騙局?
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刺痛感才讓他稍稍回神。
可心頭的混亂卻愈發濃烈——若蕭文爍夫婦不是他的親生父母,他們待他這般好,是出於真心,還是領命而為?
他們也是如今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還是早就知道?
自己這二十四年的人生,又算什麼?
嚴維明見他久久未有反應,眉頭微蹙,沉聲道:“裴珩皇子,接旨吧。”
“皇子”二字入耳,蕭珩的身子又是一震。
他茫然地抬起頭,望著眼前的宣諭太監,又望向牢門外漆黑的天幕,隻覺得前路一片迷茫,連腳下的地麵都似在輕輕晃動。
而王煥宥隻覺心口猛地一沉,臉色瞬間從鐵青褪成死灰,指節攥著腰間玉帶泛出青白。
他萬萬沒料到,自己奉密令要斬草除根的蕭府嫡子,竟會是皇後失散二十餘年的嫡親皇子!
可是!當年皇後誕下的嫡子,不是說生下來就沒了氣息嗎?
他頓覺喉嚨乾澀,三角眼在昏暗的天牢裡滴溜溜轉,精光裡摻著慌色。
怎麼會平白冒出這麼個健碩英挺的兒郎?
更讓他脊背發涼的是,二十多年來,這皇子竟就是在離大明宮僅三條街的常府街上,明晃晃地長大的!
這,是皇後的有意安排,還是真的失散?
冷汗順著衣領往下淌,浸濕了內襯的暗紋錦緞。
他原本按密令在蕭府藏了讖緯詩,本想將蕭家一鍋端,可如今蕭府是垮了,蕭珩卻從罪臣之子變成了皇家血脈!
“這可如何是好?”他指尖發顫,差點抓亂了梳理整齊的發髻,忙伸手正了正歪斜的直腳襆頭,竭力壓下眼底的氣急敗壞。
若不放人,皇後的雷霆之怒他扛不住;
若放人,這除掉蕭珩的絕佳機會一旦錯過,日後對方頂著嫡皇子的身份,再想動手可就比登天還難。
無論怎麼選,那位交代的事都是辦砸了,這回忙活了這麼大一周遭,原本是勝券在握的,可如今眼下這局麵,彆說是功勞,連苦勞都算不上!
“放人!快把蕭大人——啊不,珩皇子請出來!”他仿佛突然驚醒般,弓著腰,腳邊的皂靴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聲響,對著獄卒嘶吼,聲音裡卻是藏不住的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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