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宸殿內,暮色如潮水般漫過雕花窗欞,將殿內巨大的空間浸染成一片朦朧的藍灰色,唯有書案一隅點亮了幾盞暖黃的宮燈,光線如薄紗般溫柔籠罩著對坐用膳的兩人與滿案散亂的賬冊。
精致的食盒擱在一旁,幾樣小菜的熱氣在燈下嫋嫋升騰,與冰涼的墨香、陳舊的紙卷氣息無聲交織,氤氳出一種公私難分、卻意外令人心安的微妙氛圍。
蕭珩低磁柔緩的語氣裡滿是鄭重,更似承諾。
深褐色的眸子亮閃閃地望著慕知柔,不是空泛的安慰,而是篤定,仿佛那美好的未來已是觸手可及的既定事實。
他相信慕承瑾一定能醒來,相信他們兄妹終有團聚之日,相信到時所有的苦難都會過去,他們可以像尋常人家一樣,輕鬆自在地坐在熱鬨的酒肆裡,分享美食,笑語歡聲。
慕知柔霍然抬頭,望進清澈而堅定的深褐色眼眸中。
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酸楚同時衝撞著她的心口,讓她喉頭哽咽,一時說不出話來,隻能重重地、帶著無儘感激與觸動地,點了點頭。
眼中水光瀲灩,卻比任何時刻都更要明亮。
用過晚膳後,蕭珩便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旁,拿起另一冊賬簿,按照她的指引,幫她核對、抄錄數據。他心思縝密,動作又快,確實幫了大忙。殿內燭火搖曳,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偶爾的低語交流,氣氛有種難得的寧靜與默契。
突然,慕知柔翻頁的手指猛地頓住。
她的目光緊緊鎖在“天佑十年”的某一頁支出項上。
“殿下,你看這裡。”她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指尖點著一行字。
蕭珩立刻湊近。隻見那賬簿上赫然寫著一項支出:“邊市修繕與撫恤專項”。
“這項支出,從天佑十年開始出現,最初數額不大。”慕知柔語速加快,迅速翻找前後年份的賬冊,“但你看,天佑十一年,它增加了三成;十二年,又增加了近五成……直到天佑十九年,這項支出已經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目!”
她抬起眼,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而對比同期的茶馬交易稅收,非但沒有因‘邊市修繕’而增加,反而在某些年份略有下降!這不合常理!修繕邊市,便利交易,稅收即便不大幅增加,也絕無下降之理!何況這‘撫恤’……撫恤的是什麼?為何年年都有,且數額越來越大?”
蕭珩的臉色也凝重起來:“確實蹊蹺。這項支出名目看似合理,但細究其增長幅度和與稅收的背離,絕非正常。”
“更奇怪的是,”慕知柔迅速翻找後麵的賬冊,“天佑廿年……廿一年……這裡的記錄……”她翻找了半天,發現天佑廿年至廿九年的記錄,竟然完全缺失了!
“果然……那場‘大火’,燒得真是‘恰到好處’。”蕭珩的聲音冷了下來。
慕知柔不死心,繼續翻找。終於,她找到了標著“天佑卅年”的賬冊。她迫不及待地打開,查找那項“邊市修繕與撫恤專項”。
然而,從頭翻到尾,那個名目竟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幾個看起來更加分散、也更“合理”的新名目,如“邊境驛道維護”、“茶馬司官吏額外津餉”、“與番邦部落聯誼贈禮”等等。
這些新項目的支出同樣不菲,但巧妙地分散了注意力,仿佛之前那筆龐大且不斷增長的糊塗賬,被徹底“消化”並合理化了。
“他們抹平了賬目……”慕知柔喃喃道,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
從賬麵上看,天佑卅年之後,一切似乎都“正常”了。但天佑廿年到廿九年那筆巨大的、去向不明的支出,以及整整十年關鍵記錄的缺失,本身就指向了一個可怕的真相——係統性、持續性的貪墨,以及一場精心策劃的掩蓋。
“十年……”慕知柔抬起蒼白的臉,看向蕭珩,“殿下,天佑卅年,正是……”
“正是慕家出事的後一年。”蕭珩接過了她的話,眸中寒光凜冽,“而架閣庫走水,也是發生在那一年,恰好是在你父親去世、慕家敗落之後!他們是在爭取時間,處理所有可能遺留的首尾!”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與憤怒。這條線索,雖然依舊模糊,卻無比清晰地指向了一個巨大的黑洞!
朝陽觀旁的小院裡,燈火昏黃,窗外不時傳來子規呦呦啾啾的鶯啼,微風輕拂,竹林沙沙作響,深紺夜色襯著明亮星陣,北鬥七星分外熒亮。
這青城山幽子規啼的美好卻給不到屋內人幾許幸福感。
屋內,眉眼依稀可見往日清秀端莊的中年婦人,此刻卻渾身劇烈地顫抖著。
身上穿著一件質料上乘卻樣式簡潔的素蘭色襦裙,雖無過多紋飾,剪裁卻極為得體,襯得她體態優雅,一望便知是頗有底蘊之家出身。
皮膚因常年養尊處優而仍顯細膩白皙,並不似尋常不惑之年婦人的衰容,唯氣色不甚紅潤,卻也僅是一種身居外地而衣著不免偏於素淨的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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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她,目光渙散空洞,仿佛被驟然抽走了所有支撐,無力地癱軟斜倚在冰冷的床榻前,唯有那微微起伏的脊背,還殘存著一絲多年養成的、即使在極度崩潰中也難以完全磨滅的儀態風韻。
那頁薄薄的信紙,終究從她無法控製劇烈顫抖的指間滑落,飄搖著墜地,在昏暗的燈下攤開一片刺目的慘白,那是慕知柔幾經輾轉才送至的家書。
看似一封尋常的問候家書——
“母親大人尊前,敬叩金安:
沅芷澧蘭,南熏解慍,兒在京中諸事順遂,惟念慈幃。兄長榮膺茶博侯爵,兒亦忝封嘉柔。宮中雖履春冰,幸有懷瑾握瑜之德,可鑒初心。昨夢庭前嘉木,忽見青珪映月,醒時猶聞佩鳴。
偶聞故人吟《采薇》之章,言“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不覺潸然。
天寒雪重,伏乞母親珍攝,待歸日重理舊譜。
柔兒頓首。”
當柳氏讀到“沅芷澧蘭”、“青珪映月”、“楊柳依依”等字眼時,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毫無血色。痛苦無狀地猛然捂嘴,才抑製住那幾乎要衝口而出的驚呼與嗚咽。
“沅芷澧蘭”出自《楚辭》,沅澧二水代指南疆,芷蘭暗喻艾草;
“青珪映月”典出《周禮》,青珪乃祭祀用玉器,暗指艾草玉佩;
《采薇》“楊柳依依”暗藏“柳”字,結合“重理舊譜”暗示歸來之意……
這一連串她再熟悉不過的危險暗號簡直就是在成群結隊地鉗住她的心,而她也隻能再度痛苦地緊緊閉上眼睛——終究還是躲不過了嗎?……那人,到底還是要親自出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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