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屏息的死寂中，唯有破碎香爐裡未燃儘的沉香塊仍在發出細微的劈啪聲，蒸騰起扭曲的青煙，將禦座上皇帝劇烈咳嗽的身影籠罩得影影綽綽。
蕭珩最後那半句話已是裂帛般的尖嘯，他瘋狂撕扯著袖口赤金線繡的螭紋，錦緞撕裂聲在死寂的大殿裡如同哀鳴。
他仿佛頭痛欲裂，雙手抱住腦袋，身體微微搖晃，狀若瘋癲。
“殿下！殿下息怒啊！”大太監李德全連滾爬爬地上前，想要攙扶又不敢真的觸碰，隻能跪在一步之外連連叩首，聲音帶著哭腔，“禦前失儀是大罪，您、您快醒醒神！”
崔琰適時出列，一臉痛心疾首地拱手：“陛下！殿下病體未愈，受不得刺激啊！慕家之事不妨容後再議，當務之急是讓殿下好生休養！”他語氣懇切，腳下卻不著痕跡地擋在了想要上前勸諫的英國公身前。
蕭珩猛地甩開李德全試圖攙扶的手，那力道之大讓李德全踉蹌著跌坐在地。他赤紅著眼眶衝到禦階之下，龍涎香的氣息混著他身上散發的癲狂，在禦前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父皇！兒臣就要那茶山！”他嘶吼著，手指死死摳住金磚縫隙，骨節分明而青白，“他們不給……就是看不起兒臣這個宮外長大的皇子！就是抗旨！就是謀逆！”
他忽然仰頭發出淒厲的笑聲，“把地契搶過來！現在就去搶——！”
玉冠在他劇烈的動作中碎裂，墨發披散下來，更添幾分可怖。香爐傾覆的餘燼在蕭珩腳邊明明滅滅，他這近乎撒潑打滾的“瘋態”，以及口中喊出的“謀逆”大罪，讓慕承瑾渾身冰涼。
也讓裴昱等人氣得渾身發抖，卻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一個“病人”。
皇帝被吵得心煩意亂，加之李德全在一旁“憂心”地勸說“陛下，承熙皇子這病……受不得刺激，不如先依了他，穩住病情再說……”，他最終疲憊地揮了揮手：
“罷了罷了……既然珩兒……唉，慕愛卿，那茶山……便先……先交由內務府管轄吧。朕會另行賞賜，彌補你慕家損失。”
這看似無奈，實則默許的旨意，如同晴天霹靂。
“臣……領旨。”慕承瑾艱難地跪下，聲音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他知道，此刻抗辯，隻會給皇後一黨和蕭珩更多發作的借口，甚至可能招來更大的災禍。
蕭珩看著慕承瑾跪下的身影，聽著他那壓抑著巨大痛苦的聲音，心臟如同被無數細針同時刺穿，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但他臉上，卻露出了一個近乎癲狂的滿足笑容，仿佛一個得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任由李德全將他扶回起來。
崔琰和張巍交換了一個眼神，麵色複雜不明。
裴昱玄色親王袍服的下擺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蕩，他盯著蕭珩腳下那攤碎裂的玉冠殘片，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極淡卻冰冷的笑意。
好啊，他的好皇兄，竟不惜用這般自毀長城的方式破局？自汙聲名，裝瘋賣傻，就為了替皇後那毒婦強奪慕家茶山？當真是……豁得出去！
既然如此，他豈能不幫著添一把柴，讓這場火燒得更旺些？最好燒得這紫宸殿梁柱傾頹，燒得他這位好皇兄再無退路！
裴昱眼風不動聲色地掃向身後，與立於禦史行列中的監察禦史李銘，目光短暫一觸。
李銘何等機敏，立刻會意頷首，眸色微動，深吸一口氣，手持玉笏，毅然出列。
“陛下！”李銘聲音清朗，帶著禦史特有的錚錚風骨，瞬間打破了殿內詭異的沉寂：
“承熙殿下禦前失儀，咆哮金殿，毀損禮器，狀若……癲狂！此非僅失人臣之禮，更是褻瀆朝綱，動搖國本！臣，監察禦史李銘，懇請陛下，即刻將殿下移送太醫署嚴加診治！並依律論處其失儀之罪，以正朝堂視聽，維護皇家尊嚴！”
他話音鏗鏘，字字如釘，直接將“禦前失儀”、“褻瀆朝綱”的帽子扣了下來，更是點明蕭珩“狀若癲狂”，請求移送診治和依律論罪！
這已不是簡單的勸諫，而是赤裸裸的彈劾與攻訐。
這一下，如同在即將沸騰的油鍋裡潑入了一瓢冷水，瞬間炸開。
“李禦史所言極是！”立刻有官員出聲附和，“殿下此狀，實難擔當大任！應即刻診治！”
“荒謬！殿下分明是舊疾複發，情有可原！爾等豈可落井下石！”英國公張巍怒發衝冠，厲聲反駁。
“舊疾複發便可無視君前禮儀乎？今日毀的是香爐玉冠，他日若在禦前持械，又當如何？！”李銘寸步不讓，言辭愈發激烈。
朝堂之上，剛剛因蕭珩發瘋而停滯的爭吵，瞬間以更猛烈的態勢爆發開來。
而這一次，爭論的焦點，已從慕家茶山的歸屬，轉移到了嫡皇子蕭珩的“瘋病”與“德行”之上。
裴昱依舊站在原地，冷眼旁觀著這因他一個眼神而掀起的軒然大波。
他看著被眾人指摘的蕭珩，看著龍椅上臉色愈發難看的父皇，看著那些爭得麵紅耳赤的官員，心中那股因慕知柔而起的妒火，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帶來一絲冰冷的快意。
皇兄，你不是要演嗎？臣弟就幫你把這戲台子搭得更高，鑼鼓敲得更響！看你這“瘋症”，要如何收場！
他微微側首，對隱在殿柱陰影處的親信侍衛鶴章，遞去一個更深的眼色。
鶴章會意，悄無聲息地退出大殿，身影如同鬼魅，迅速消失在宮廊深處——他要去執行裴昱的另一項秘密指令。
裴昱敏銳地感覺到，這場圍繞著茶山的風暴，核心或許並非蕭珩的“瘋”，而是更深層、更隱秘的關聯。
蕭珩在眾人的指責和爭論聲中，依舊維持著那副狂亂的模樣，他揮舞著手臂，語無倫次地叫嚷著，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引發了怎樣的風波。
然而，在他混亂的眼眸深處，一片冰冷的清明始終未曾消散。
裴昱的發難，正在他的預料之中。
這把火，燒得越旺，皇後和席蓉煙才會越相信他的價值，也才會越發地將注意力集中在馴服他這個“瘋子”和打壓慕家之上，從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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