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慕容瑛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緩和。
他沒有對慕承瑾的表態做出評價,而是走到案前,拿起一支筆,在鋪開的宣紙上,寫下了兩個名字——
慕容承瑾。慕容知柔。
他的筆法蒼勁有力,帶著金戈鐵馬之氣。
“可知你們兄妹名字的由來?”慕容瑛放下筆,目光落在那些字上,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溫柔的追憶。
慕承瑾搖頭:“請父王示下。”
“承瑾,”慕容瑛的手指輕輕點過第一個名字,“‘承’,乃繼承、承載。‘瑾’,為美玉,光華內蘊,堅不可摧。為你取名‘承瑾’,是期望你能承載起慕容氏的血脈與榮耀,如美玉般,曆經打磨,終成器宇,光照我南疆山河。”
他頓了頓,目光移向第二個名字,語氣更緩:“知柔,‘知’,是智慧,是洞明。‘柔’,非軟弱,是如水之韌,可穿石,可容萬物,是天地間至柔至剛的力量。為她取名‘知柔’,是願她擁有洞察世事的智慧,兼具似水柔韌的心性與力量,無論身處何境,皆能從容以對,柔克萬難。”
他抬起眼,看向慕承瑾:“你們的名字,承載著孤對你們最深的期許。即便你們流落在外二十年,孤也從未有一刻忘記。”
他沒有直接訴說二十年的思念,沒有提及他們的母親艾殷蓉隻言片語。
但在這對名字美好寓意的闡釋中,在那低沉而充滿力量的語氣裡,慕承瑾卻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深埋在霸業雄心之下,深沉如海、卻從不輕易示人的父愛。
慕容瑛話鋒一轉,開始講述他這二十年來,如何一步步整頓南疆內政,如何發展商貿,如何訓練精兵,如何將原本部落林立、略顯鬆散的南疆,打造成如今鐵板一塊、國力蒸蒸日上的強大王朝。
他的語氣變得激昂,眼中燃燒著野心的火焰,每一樁政績,每一次征伐,都仿佛是在為未來的宏圖霸業添磚加瓦。
“……大亓裴衍,優柔寡斷,沉屙難起;其子非瘋即禁,朝堂腐朽,內鬥不休。西疆顧晏,豺狼之輩,徒有野心,不足為慮。此正是天賜良機!我南疆厲兵秣馬二十年,等的就是這一刻!”
慕容瑛的聲音如同洪鐘,在這寂靜的夜裡回蕩,帶著氣吞山河的豪情,“孤要的,不僅僅是偏安一隅!孤要這萬裡中原江山,儘歸慕容氏!一統天下,方不負此生!”
慕承瑾被這磅礴的氣魄和深遠的謀劃徹底震撼了。
與他自幼熟悉的大亓朝堂的勾心鬥角、壓抑束縛不同,慕容瑛展現出的是一種開疆拓土、創立不世功業的雄主氣概。
他心中那股因背叛妹妹而產生的痛苦和迷茫,仿佛在這種宏大的目標麵前,被暫時地壓製、甚至轉化了。
他臉上泛起對強大力量的崇拜,對參與創造曆史渴望的光。
他深深叩首,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虔誠與激動:“兒臣……願為父王手中利劍,為我慕容氏霸業,披荊斬棘,萬死不辭!”
看著兒子眼中那被點燃的火焰,慕容瑛知道,初步的馴服已經完成。他微微頷首,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幾不可察的滿意。
然而,他隨即拋出了一個現實的問題,語氣恢複了之前的平靜,卻帶著銳利的審視:“那麼,知柔那邊,你待如何?她那性子,孤雖未曾親自撫養,卻也知其剛烈。你拿了她的解藥,她此刻,怕是恨你入骨。你打算,怎麼把你這個妹妹,‘哄’回來?”
慕承瑾身體微微一僵,父親的話如同利針,刺破了他剛剛築起的心防,露出了底下依舊鮮血淋漓的傷口。他沉默了片刻,腦中飛速運轉,最終,他抬起頭,眼神變得堅定而……甚至帶上了一絲冷酷的算計。
“父王,”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妹妹此刻正在氣頭上,任何解釋與勸說恐怕都是徒勞。她心係蕭珩,這是她最大的執念,也是……我們可以利用的弱點。”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更殘忍的語言:“我們……不必急於‘哄’她回來。甚至,可以讓她繼續留在迷霧山穀,或者……讓她‘意外’得知蕭珩命在旦夕、大亓朝局即將徹底崩塌的消息。”
慕容瑛眼中精光一閃,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慕承瑾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妹妹醫術精湛,執著於救人。當她發現唯一的解藥在我們手中,而蕭珩和大亓的時間所剩無幾時,她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絕望之下自行了斷,但這可能性極小,她不是輕生之人;二便是……她隻能主動來南疆,來求我們,求父王您!屆時,她不再是需要被‘哄’回來的叛逆女兒,而是有求於我們的……求助者。”
他的話語冷靜得近乎殘忍:“當她放下所有驕傲,為了救蕭珩而跪在父王麵前時,便是她真正‘歸來’之日。屆時,父王予她解藥是恩,不予是權。她的心,她的意誌,都將不得不向父王、向南疆臣服。這,比任何勸說都更有效。”
他將自己對妹妹的傷害,扭曲成了一種為了“最終收服”而必要的、冷酷的謀略。隻有這樣,他才能減輕內心的負罪感,才能讓自己相信,他做的一切,雖然過程痛苦,但結果是為了妹妹能“認清現實”、“回歸正途”。
慕容瑛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誰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他隻是用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王座的扶手,發出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殿內,如同敲在人的心坎上。
許久,他才淡淡開口,聽不出喜怒:“你倒是……狠得下心。”
慕承瑾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翻湧的痛苦,低聲道:“為了慕容氏的大業,為了妹妹能真正回歸血脈……兒臣,彆無選擇。”
慕容瑛不再說話,隻是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慕承瑾行禮,躬身退出聽潮閣。當他轉身融入殿外的夜色時,背影依舊挺拔,卻仿佛承載了比來時更加沉重的枷鎖。
殿內,慕容瑛獨自望著窗外南疆的夜色,良久,才幾不可聞地低語了一句,似歎息,又似讚賞:
“像孤。可惜……還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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