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的冬,是那種能凍裂石頭、凝固血液的酷寒。凜冽的北風如同無數把冰冷的小刀,刮過荒蕪的山巒和封凍的河流,卷起地麵上的積雪,形成一片片迷蒙的、令人視線模糊的白毛風。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黑白灰三色,肅殺,沉寂,卻又暗流洶湧。
就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兩道身影正頂風冒雪,艱難卻堅定地行進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山穀小徑上。正是東方墨與青鸞。
東方墨依舊是一襲青衫,外麵罩了一件看似普通、卻能抵禦風寒的玄色鬥篷,兜帽遮住了他大半麵容,隻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他步履沉穩,每一步都仿佛丈量過,深深淺淺地印在積雪上,卻又在身後很快被風雪抹去痕跡。他似乎完全不受這酷寒影響,氣息悠長平穩。
跟在他身後的青鸞,則是一身更加利落的玄色勁裝,外罩同色鬥篷,長發緊緊束在腦後,臉上蒙著厚實的防風麵巾,隻露出一雙清亮依舊、卻比離開長安時更多了幾分堅毅的眼眸。刺骨的寒風穿透衣物,讓她忍不住微微打了個寒顫,體內《素心蓮華決》大成內力自行加速運轉,一股暖流自丹田升起,流轉四肢百骸,才勉強驅散了那侵入骨髓的寒意。她緊跟著前方那道青色的背影,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被冰雪覆蓋、顯得格外陌生的環境,心中既有對前路未知的緊張,更有一種踏入真正戰場的奇異亢奮。
他們已經這樣行進了數日,刻意避開了所有官道和城鎮,專挑這等荒僻難行之路。這不僅是為了隱匿行蹤,更是東方墨有意為之——他要讓青鸞親身感受這片即將被戰火席卷的土地的真實模樣,了解其山川地勢,體會其嚴酷環境。
“先生,我們快到地方了嗎?”青鸞忍不住開口,聲音在呼嘯的風雪中顯得有些微弱。
東方墨腳步未停,聲音透過風雪傳來,依舊平靜:“快了。記住這裡的風向,山穀的走向,以及那些被積雪半掩的岩石形態。將來,這些都可能是辨彆方向、隱藏行跡,甚至設伏撤退的依據。”
青鸞心中一凜,立刻收斂心神,更加仔細地觀察起來。她發現,先生看似隨意選擇的路徑,往往能借助山脊、林木甚至風雪本身來遮蔽行蹤,對地形的利用已臻化境。
又翻過一道覆滿冰雪的山梁,前方山穀深處,隱約出現幾點極其微弱的燈火,若非目力極佳且有心觀察,幾乎會誤認為是雪地反光。那是一個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小村落,幾座低矮的土坯房和木屋散落在山坳裡,煙囪裡冒著若有若無的炊煙,很快就被風吹散。
東方墨在村外一片枯樹林邊停下腳步,並未直接進村。他從懷中取出一支不過三寸長短、通體黝黑的細管,置於唇邊。沒有發出任何青鸞預想中的尖銳哨音,隻有一陣極其輕微、頻率奇特的嗡鳴傳出,如同某種冬眠昆蟲的振翅,瞬間便消散在風聲中。
不過片刻,一個穿著臃腫羊皮襖、頭戴破舊皮帽、臉上布滿凍瘡和皺紋,完全一副本地貧苦獵戶打扮的老者,拄著一根木棍,深一腳淺一腳地從村裡走了出來,看似是出來撿拾柴火。他動作遲緩,眼神渾濁,與任何一個在苦寒中掙紮求生的遼東老人彆無二致。
老者慢悠悠地走到樹林邊,似乎才看到東方墨二人,他愣了一下,隨即露出警惕和些許畏懼的神色,操著帶著濃重口音的漢話,顫巍巍地問道:“兩……兩位貴人,是迷路了嗎?這大冷天的,怎麼走到這山旮旯裡來了?”
東方墨並未回答,隻是抬手,看似隨意地拂去了旁邊一根枯樹枝上堆積的雪花,露出了樹枝上一個極其隱秘、如同天然木紋般的螺旋標記。
老者渾濁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精光,那佝僂的腰背似乎也挺直了微不可查的一分。他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語氣依舊帶著鄉野老人的樸拙,內容卻已截然不同:“星輝引路,暗夜潛行。屬下‘參宿七’,恭迎星主。”
青鸞心中微震,知道這便是“墨羽”安插在此地的核心暗樁了。她仔細觀察著這老者,若非先生點破,她完全無法將眼前這個看似被生活壓垮的老人,與神秘莫測的“周天星網”聯係起來。這種極致的偽裝,讓她對“墨羽”的潛藏能力有了更深的認知。
“進去說。”東方墨微微頷首,言簡意賅。
老者,或者說“參宿七”,不再多言,轉身引路,步履依舊蹣跚,卻巧妙地避開了村中可能被窺視的路線,將二人帶入村尾一座最不起眼、幾乎半埋入地下的土坯房內。
屋內陳設極其簡陋,土炕、破桌、幾個樹墩充當凳子,空氣中彌漫著柴火和草料的味道,與尋常獵戶之家無異。“參宿七”挪開土炕角落一個沉重的、滿是汙漬的木櫃,後麵竟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洞口,一股帶著土腥氣和微弱燈火的涼風從洞內湧出。
“星主,姑娘,請隨我來。”‘參宿七’此時的聲音不再顫抖,變得沉穩有力。他率先鑽入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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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口之下,彆有洞天。一條向下延伸的狹窄通道,兩側牆壁用木頭加固,壁上每隔一段便嵌著一盞小小的油燈,提供著昏黃但穩定的照明。通道儘頭,是一個大約丈許見方的地下密室。密室雖小,卻乾燥整潔,壁上懸掛著那張青鸞之前想象過的、繪製極其精細的遼東及高句麗山川地理圖,上麵已經用不同顏色的細小標記標注了許多信息。一張木桌上,擺放著文房四寶和幾卷攤開的書冊,旁邊甚至還有一套簡易的沙盤,模擬著附近的地形。
另有兩位男子已在密室中等候,一人作行商打扮,麵容精乾;另一人則像是普通的農戶,手掌粗糙。見到東方墨,兩人立刻躬身行禮,神色恭敬:“星主!”
“不必多禮。”東方墨走到地圖前,目光迅速掃過上麵的標記,“‘參宿七’,簡述近期態勢。”
“是。”“參宿七”此時再無半分老態,語言清晰流暢,“自星主指令下達,‘驚蟄’計劃已全麵啟動。目前確認,高句麗在鴨綠水今鴨綠江)沿線,尤其是國內城、泊汋城、烏骨城一線,增兵約三萬人,由大將高延壽、高惠真統率。其水軍亦有調動跡象,似在加強江防。糧草輜重正從後方陸續運抵,主要囤積於烏骨城與安市城今遼寧海城)……”
他語速不快,卻將高句麗邊境軍力部署、後勤補給路線、主要將領性情能力分析、乃至近期邊境衝突的細節,條理分明地一一稟報。那行商打扮的男子則補充了通過商隊搜集到的平壤城內物價波動、民情輿論以及淵蓋蘇文親信活動的一些蛛絲馬跡。農戶打扮的男子則彙報了邊境地區高句麗軍隊對大唐村落的具體暴行,以及一些隱秘小道的勘察情況。
信息繁雜而瑣碎,但東方墨聽得極其專注,偶爾會打斷,詢問某個細節,或者對地圖上的某個標記提出質疑,要求核實。整個過程中,密室內的氣氛嚴肅而高效。
青鸞安靜地站在一旁,屏息凝神地聽著。她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接觸到“墨羽”核心層麵的運作,看著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信息如何被彙集、梳理,最終拚湊出敵方清晰的動態圖景。她看到東方墨如何從龐雜的信息中迅速抓住關鍵,如何做出判斷和指示如指示加強對某條秘密運輸線的監視,或嘗試接觸某個被排擠的高句麗中層軍官)。她心中震撼,這遠比江湖爭鬥更加複雜、精密,也更加……冷酷。每一個決策,都可能關係到未來戰場上無數人的生死。
聽著“參宿七”等人彙報高句麗軍隊的暴行,那些冰冷的數字和地點背後,是她在邊境村落廢墟前感受到的同樣血腥的現實。她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麵巾下的嘴唇抿成一條堅硬的直線。
當初步彙報結束,東方墨沉吟片刻,開始下達新的指令,對“星網”的布局進行微調和深化:“……增派兩組人手,重點盯住泊汋城與安市城之間的聯絡通道。‘奎木狼’小組,設法滲透進烏骨城的民夫營,核實其糧倉具體位置與守備情況。‘畢月烏’繼續與新羅方麵保持接觸,但要更加謹慎,查明其王廷內部對淵蓋蘇文的真實態度是否存在分歧……”
指令一條條發出,精準而清晰。接到命令的“參宿七”等人毫無異議,立刻領命,眼神中充滿了對“星主”的絕對信服與執行任務的決心。
安排妥當後,東方墨才轉向青鸞,目光平靜:“都記下了?”
青嵐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鄭重地點了點頭:“是,先生。”
“很好。”東方墨看向地圖上那片被標注了無數符號的、即將沸騰的土地,“這隻是開始。接下來,你要學的,還很多。”
密室之外,風雪依舊肆虐,掩蓋了所有的聲音與痕跡。而在這幽暗的地下,一張無形的大網,正隨著東方墨的意誌,向著遼東的每一個角落,更加緊密、也更加致命地鋪開。踏雪無痕,暗樁潛行,真正的較量,已然在這片冰天雪地中,悄然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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