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青鸞的精力幾乎全被那精密如鐘表的情報網絡和巧奪天工的兵器升級所占據。她沉浸在一種近乎學術般的專注裡,分析、記錄、觀摩、學習,仿佛置身於一個龐大而複雜的棋局之外,冷靜地推演著每一步。然而,戰爭的殘酷,終究不是地圖上的符號和冰冷的金屬所能完全代表的。它需要血與火的烙印,需要親耳聽聞、甚至親眼目睹的衝擊,才能真正刻入靈魂。
這一日,負責外部聯絡與行動的“鬼金羊”帶著一身尚未散儘的寒氣匆匆返回密室,他的臉色比外麵呼嘯的風雪還要陰沉。他甚至沒有先向東方墨彙報,而是猛地灌下了一大碗冷水,握著碗沿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發白。
“星主……”他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憤怒與悲愴,“‘軫水蚓’小組……回來了。”
東方墨正在審視一份關於高句麗水軍布防的最新草圖,聞言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在“鬼金羊”臉上,沒有催促,隻是靜靜等待著。
“他們……隻回來了兩個人。”“鬼金羊”的聲音愈發低沉,“‘軫水蚓’本人,為了掩護隊友攜帶情報撤離,引爆了身上的火油,與七個高句麗追兵同歸於儘……回來的兩個兄弟,一個斷了一條胳膊,失血過多,能不能撐過去還兩說。另一個……叫趙四的,身上三處刀傷,但他是爬回來的,懷裡……懷裡揣著這個。”
他說著,從貼身的內袋裡,取出一個用油布緊緊包裹、卻依然被暗紅色血液浸透大半的物件。那油布包裹不大,但形狀不甚規則。當“鬼金羊”顫抖著手,一層層將其打開時,密室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那不是什麼情報文書,也不是地圖。
那是一塊從衣衫上撕下的、染血的粗布。布上,用不知是木炭還是鮮血,畫著一幅簡陋卻觸目驚心的圖畫:畫麵中央,是一個高句麗士兵,正將一名繈褓中的嬰兒挑在槍尖,嬰兒的身軀扭曲,旁邊是幾個倒地的小人,代表死去的村民。畫麵的背景,是燃燒的房屋和四散奔逃的人影。圖畫的筆法幼稚而潦草,充滿了絕望和控訴。
除了這幅畫,油布裡還包著一小綹細細的、柔軟的、沾著乾涸血跡的嬰兒頭發。
“‘軫水蚓’小組這次的任務,是核實邊境線以北八十裡,一個剛被高句麗遊騎血洗的大唐村落的情況。”“鬼金羊”的聲音帶著哽咽,“趙四說,他們趕到時,村子已經沒了……男人都被殺了,女人和孩子被擄走。他們隻在村口的雪地裡,找到了這個……是一個躲在屍體堆裡僥幸活下來的半大孩子畫的,那孩子把畫塞給趙四,沒等說句話就斷了氣……這綹頭發,是從一個被遺棄的、凍僵了的女嬰頭上剪下來的……趙四說,他忘不了那孩子的眼神,忘不了那村子裡的味道……那是血和灰燼的味道……”
密室內,落針可聞。隻有油燈燈芯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以及“鬼金羊”粗重的喘息聲。
青鸞感覺自己的呼吸停滯了。她怔怔地看著那塊染血的粗布,看著那拙劣筆畫下描繪的慘狀,看著那一小綹象征著無辜生命逝去的柔軟頭發。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猛地湧了上來,她下意識地捂住了嘴,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地圖上的標記,彙報中的數字——“某村被屠”、“擄走人口若乾”,在這一刻,被賦予了無比具體、無比血腥的形態。她仿佛能透過這塊布,看到那高句麗士兵猙獰的笑容,聽到嬰兒淒厲的啼哭或許連啼哭都未曾發出),聞到那彌漫在焦土與屍體間的、令人作嘔的氣息。那畫中扭曲的小人,就是活生生的、和她一樣的大唐子民!那綹頭發的主人,本應在父母的懷抱中咿呀學語,如今卻已化作邊陲荒野的一縷冤魂!
憤怒,如同岩漿般在她胸腔內奔騰、灼燒,幾乎要衝破喉嚨。但比憤怒更深的,是一種冰冷的、沉甸甸的悲慟和寒意。這不是江湖恩怨,不是擂台比武,這是赤裸裸的、針對無辜平民的、滅絕人性的暴行!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東方墨。他依舊沉默著,目光落在那幅血畫和那綹頭發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鬼金羊”那般的激憤,也沒有青鸞此刻的生理不適。他的平靜,近乎冷酷。然而,青鸞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負在身後的手,指節微微收緊了一瞬,那雙向來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某種極寒的光澤,如同萬載玄冰,一閃而逝。
那是一種比怒吼更可怕的寂靜,是風暴降臨前,氣壓低到極致的那種死寂。
良久,東方墨緩緩伸出手,將那塊染血的布和那綹頭發,重新用油布仔細地、鄭重地包好,仿佛在收斂烈士的遺骨。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
“厚葬‘軫水蚓’及所有殉難弟兄。全力救治傷員。”他的聲音響起,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這塊布,和這綹頭發,存檔。編號,‘血債壹’。”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鬼金羊”重重地點了點頭,眼圈泛紅,接過那小小的、卻重逾千鈞的油布包,轉身大步離去,他的背影因憤怒和悲傷而微微顫抖。
密室內再次隻剩下東方墨和青鸞。
青鸞依舊感到有些眩暈和反胃,她扶著冰冷的土壁,努力平複著翻騰的氣血。先前因兵器升級、情報運作而產生的那些類似於“建功立業”的朦朧憧憬,在這一刻被擊得粉碎。她終於深刻地、血肉模糊地認識到,他們正在參與的,是一場何等殘酷的戰爭。敵人,是真正意義上的豺狼,毫無人性可言。
“先生……”她聲音微顫,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茫然,“他們……何以能如此……”
東方墨轉過身,看向她。他的目光不再僅僅是導師的審視,更帶上了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這便是戰爭的另一麵,青鸞。並非隻有沙場對決,金戈鐵馬。更多的,是手無寸鐵者的哀嚎,是人性之惡在權力縱容下的極致釋放。淵蓋蘇文需要以暴立威,需要以恐懼凝聚內部,更需要以此激怒大唐,證明其‘反抗’的‘正當’。而這些,”他目光掃過方才放置血布的位置,“便是他選擇的代價,隻不過,付出代價的,永遠是最底層的人。”
他走到輿圖前,手指劃過那些被標注了高句麗軍鎮的位置,聲音冷冽如刀:“現在,你當明白,我們為何在此?為何要織此星網?為何要淬煉鋒刃?不僅僅是為了輔佐王師,開疆拓土。更是為了,”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讓這血債,得以血償。讓這修羅場,終有閉合之日。讓畫此血畫的孩童,讓那失去頭發的主人,以及千千萬萬罹難的亡魂,得以安息。”
青鸞迎著他的目光,心中的惡心與眩暈感漸漸被一種更加堅硬、更加冰冷的東西所取代。那是對敵人暴行的刻骨仇恨,是對自身使命的沉重認知,也是一種告彆天真、直麵黑暗的決絕。她眼中的最後一絲屬於少女的彷徨與溫熱,在這一刻,如同被寒風吹徹的潭水,徹底凝結成冰。
鳳眸之中,再無迷茫,唯有映照出血色與寒光的堅冰。這修羅場,她已踏入。而這筆血債,她將親曆,並銘記。
喜歡千年一吻請大家收藏:()千年一吻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