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文主簿手中的指示杆,此番未指向邊疆四夷,而是緩緩移向了沙盤中央,那片被精心雕琢出層巒疊嶂、峽穀深切的區域——劍南道。
“內外之辨,有時僅在咫尺。”他的聲音較之前彙報外戰勝利時,明顯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審慎的凝重。“本年軍事行動,非止於外拓,亦有內平之舉。然,此‘平’字背後,折射之隱憂,恐比外敵更為深遠。”
指示杆落在雅州、邛州、眉州三地。
“事起於東征高句麗之需。”墨文的語調平穩,卻字字清晰,透著剖析事實的冷靜,“為建造渡海所需之大型樓船,朝廷於劍南道雅、邛、眉三州,大規模征發民夫,入山伐木。此三州之地,山高林密,本就多有獠人古代對西南部分少數民族的泛稱)部落聚居,與漢民雜處,情形複雜。”
他略作停頓,仿佛在組織語言,如何更準確地描述那場驟起的風暴。
“征發之令既下,役期漫長,條件艱苦,所付工值微薄,更有地方胥吏借此盤剝,克扣糧餉,動輒鞭撻,民怨早已如乾柴堆積。而深山伐木,必然侵占獠人傳統獵場、祀山,更易引發衝突。多方積怨,終至臨界。”
指示杆在沙盤上那代表三州之地的區域,重重劃過。
“今歲夏末,先是雅州榮經縣數百獠人因工頭欺壓過甚,憤而殺吏,奪其兵器。此火種一處,迅即成燎原之勢,邛、眉二州獠人紛紛響應,聚眾攻掠州縣,焚燒官衙,蜀地震動。雖其部伍不整,器械簡陋,然憑借地利,亦使官軍一時束手。”
青鸞聽著,眉頭漸漸蹙緊。她行走江湖,深知民間疾苦。這並非簡單的“蠻夷作亂”,而是被逼到絕境後的反抗。那“役重賦苛”四字背後,是多少家庭的血淚與絕望。
“朝廷得報,反應迅速。”墨文繼續道,“命當地都督府聯合州縣府兵,並征調忠於朝廷的當地豪強武裝,合力進剿。獠人雖勇悍,然終究難以抗衡組織嚴密的官軍。不過旬月,主要反抗據點均被攻破,為首者被誅,參與暴動之獠人或被殺,或被俘,餘眾遁入更深之山林。表麵看來,叛亂已平。”
然而,“平定”二字,遠非故事的結局。
“然,此‘平’代價幾何?”墨文的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為求速定,官軍及豪強武裝清剿之時,手段酷烈,多有屠村之舉,老弱婦孺亦難幸免。三州交界處,數處昔日尚有炊煙之獠人寨落,今已化為焦土,血痕浸染蜀道青石。積怨非但未解,反而更深,如地火潛行,不知何時再燃。”
他拿起一份來自中原網絡的補充報告。
“我中原網絡,此前並非毫無察覺。約在暴動前兩月,已有零星信息自劍南傳回,提及‘民夫怨聲載道,獠人部落躁動不安,恐生事端’。然,其時朝廷重心在於西域、高句麗,此等‘疥癬之疾’未能引起足夠重視。及至暴起,我網絡迅速啟動,憑借在當地開設之商鋪、行棧為基點,多方打探,終在官軍大規模行動前,較為準確地標定了主要反抗勢力的聚集區域與兵力大概,助官軍縮短了清剿時間,減少了自身傷亡。”
功勞背後,是墨羽自身付出的代價。
“然,兵火無情,殃及池魚。”墨文的聲音帶著惋惜,“我網設於雅州之一處藥材鋪、邛州之一處山貨行,因地處暴動中心區域,於混亂中被焚毀,兩位掌櫃及十餘名夥計不幸遇害。更為可惜者,我們通過數年經營,與幾個較為開化的獠人部落初步建立起的、以物易物為基礎的聯係渠道,因此次官軍的無差彆鎮壓而徹底中斷,前功儘棄。”
他放下卷宗,總結道:“總體評估,劍南之亂,表麵已平,然隱患深種。此非外患,實為內憂之顯兆。連續對外征伐,雖拓土萬裡,然糧秣轉運、兵員征發、器械營造之巨耗,最終皆需轉嫁於民。今日是劍南獠人,明日又當是誰?‘貞觀盛世’之光耀之下,陰影已悄然蔓延。我墨羽日後於國內輿情監控、地方治理弊病之洞察,需更為加強。須知,大廈之傾,有時非因外敵,而始於內蠹。”
東方墨沉默地聽著,目光深邃,落在沙盤上劍南道那崎嶇的山川之間。他看到的,不僅僅是這一次被平定的騷亂,而是那隱藏在“雅、邛、眉三州”背後的,因國力透支而悄然繃緊的社會弓弦。這內裡的裂痕,有時遠比外部的刀劍,更為致命。青鸞亦神色肅然,她深知,東方墨所慮,從來就不僅僅是沙場勝負,更是這天下氣運的流轉,與黎民蒼生的休戚。這蜀道之上的血痕,是一個警示,敲響在貞觀盛世的末尾。
喜歡千年一吻請大家收藏:()千年一吻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