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的春意,到底未能驅散兩儀殿內自貞觀朝便沉澱下來的森嚴寒氣。巨大的蟠龍金柱默然矗立,支撐起藻井上日月星辰的彩繪,俯視著丹陛之下按品秩肅立的文武百官。禦座之上,李治頭戴垂旒冕,十二章紋的袞服莊重華貴,卻似乎也成了某種無形的束縛,壓得他肩背微沉。
內侍省官員依例出班,手持玉笏,朗聲誦讀各地呈報的、為慶賀皇子李弘誕生的祥瑞賀表。言辭華美,歌功頌德,將皇嗣降生渲染成天佑大唐的吉兆。殿內氣氛看似一派祥和,如同春日冰封的河麵,底下卻湧動著看不見的暗流。
賀表聲落,餘音尚在殿梁間縈繞,一道沉穩蒼老的身影便已出列。乃是門下省侍中,韓瑗。他手持象笏,麵容肅穆,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懇切:
“陛下!”他先是一揖,隨即揚聲道,“皇嗣降生,實乃宗廟社稷之福,臣等與天下百姓同賀!然,臣聞《左傳》有雲,‘太子,國之根本’。根本未定,則天下之心不定。今陛下春秋鼎盛,然東宮虛位日久,此非所以固邦寧、安民心也!”
他話音一頓,目光掃過同列諸臣,繼續道:“臣觀曆代興衰,莫不早定國本,以絕覬覦,以明秩序。周室以嫡長傳天下,享祚八百;秦朝廢長立幼,二世而亡。此乃殷鑒不遠!故臣冒死懇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循祖宗之成法,早立儲君,以正國本,以安天下!”
這番言論,引經據典,占據禮法高地,將立儲之事與江山穩固直接掛鉤,讓人無從反駁。
幾乎是韓瑗話音剛落的瞬間,又一位重臣出列,乃是中書令褚遂良。他須發皆白,神情更是凝重,接口道:“韓侍中所言,字字珠璣,乃老成謀國之論!儲君者,天下之本也。本正則朝廷安,朝廷安則四海平。且夫‘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此乃《春秋》大義,萬世不易之準則!陛下乃天下表率,更當恪守禮法,為萬世開太平之基!”
兩位宰相,一唱一和,將“早定國本”與“立嫡立長”的議題,赤裸裸地擺在了朝堂之上,拋向了禦座之上的年輕帝王。
緊接著,如同早已約定好一般,禦史台、六部之中,屬於長孫無忌一派的官員紛紛出列附議。
“臣附議!早立儲君,乃安定人心之要務!”
“陛下,國不可一日無儲君之位啊!”
“立嫡立長,方合禮法,方能杜絕宵小非分之想!”
聲浪漸起,雖未至喧囂,卻形成了一股強大的、無形的壓力,如同潮水般,一波接著一波,衝擊著禦座的方向。許多中立或傾向於皇帝的官員,在此等聲勢下,也隻能保持沉默,不敢輕易置喙。
李治端坐於龍椅之上,冕旒垂落,遮蔽了他部分神情。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節微微收緊,龍袍袖口下的手臂肌肉已然繃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道道看似恭敬、實則強硬的目光,能聽到那一聲聲看似勸諫、實則逼迫的言辭。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文官班首。那裡,太尉長孫無忌垂眸而立,如同泥塑木雕,仿佛眼前這一切激烈的奏對都與他無關。然而,正是這份超然的沉默,反而透露出一切儘在掌握的篤定與更深沉的壓迫感。
道道賀表,此刻已化作了逼宮的檄文。
聲聲禮法,此刻已變成了束縛君權的鎖鏈。
李治感到一陣胸悶,那冰涼的墨玉似乎也在袖中變得灼熱。他明白,這不僅僅是一場關於立儲的爭論,更是對他帝王權威的一次公開挑戰與試探。這含元殿的春寒,此刻,直透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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